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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滩的女人和男人[新闻]

发布时间:2020-11-13 16:18:45 阅读: 来源:开关套厂家

神秘的失踪

事情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次强奸案说起。

婉儿是金沙滩一带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主要在于她那一笑就有两缕皱褶的小鼻子,随之而来是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儿,她的皮肤非常白皙,比浪花还白,身板又是那么高挑,颤盈盈的,就像一杆被风吹拂的修竹。婉儿是三叔王积辉的女人,喜欢赶海。这一天,她挎着小篮儿,又要去赶海。

那天的海风平浪静,天空如洗,蓝莹莹的,就像一床铺满浩渺宇宙的毯子。一些船儿睡在毯子上,摇摇晃晃的,像一个个醉汉一样。婉儿来到海边,手打眼罩过来张望,这时伍老大过来了。过去伍老大是婉儿公公的佣人,一次伍老大的父亲随婉儿公公出海时,被大浪掀翻了,父亲随之下落不明,其后伍老大的母亲就投海身亡。从此,伍老大就以金沙滩上的一条破船为家,日日望着苍茫的黄海,向父母祭奠。伍老大献媚地说,婉姑娘,今天的海像个安静的孩子,睡得多实呀。哟——是伍叔呀,是的,我们的黄海从来没这么老实过。

赶海要过一个浅水湾,那潮未退,婉儿俯身挽起脚脖,这时有一挂小帆咕咕隆隆驶了过来,驾船的是村中的基干民兵王大头。王大头,头大,眼小,看人总是色迷迷的,斜着眼儿。他看婉儿的白脚脖儿在太阳下一闪,就迅捷地把船划过来了。他说,大嫂,赶海呀,上我的船吧?平素婉儿知道王大头总是涎皮馋脸,就没吱声儿。

看你小嘴咬的,总不吱声儿?

婉儿脸上嫩嫩的汗毛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王大头像一只公鸡一样斜视着,就起了兴。

来,上船吧,这潮过会才能退,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赶海,那里的海螺有碗大,海胆有小盆大,蟹子比锅盖还大。

王大头喜欢吹,原因他有一个哥哥在空军当团长。一次王大头正蹲在茅厕拉屎,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阵旋风差点要把他从茅厕旋起,这时他在云层中发现了一架硕大的飞机,说是他清清楚楚看到里面坐着他的哥哥。从此,王大头见人就吹,说是他哥哥驾驶着飞机,光顾金沙滩。于是走起路来也挺胸腆肚,就连金沙滩的书记王二麻一时见他都点头哈腰矮三辈。从此王大头在村中是个吃饭举馒头,拉屎攥拳头,专蹲在白菜心拉屎尿尿的主儿。他赤胆忠心地保护着这个村庄,决心跟党干革命到底。他家里是赤贫,一家三代跟着婉儿的公公卸小港。啥叫卸小港?卸小港就是当南方的大船来了,一帮穷光蛋们上船卸货,无非是些南方的竹竿、白糖、大米等等。婉儿的公公那时气血旺,有三个女人伺候,分别是大婆、二婆、小婆。据说那个小婆还是一个俄罗斯人,不吃中国饭,专门吃面包,喝牛奶。于是婉儿的公公王家章就从内蒙古挑选了三十头好牛,专门供俄罗斯小婆喝牛奶。这小婆是王家章从青岛领回来的,瓦蓝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那时的王家章趁大船在青岛装货时,就到青岛一带的红瓦房里逛窑子,于是就认识操一口流利中国话的叶利娜。第一个晚上,王家章就被叶利娜那种东方少有的癫狂推向高峰,从此和叶利娜如胶似漆,极尽缠绵。那时的青岛大都住着德国人,白俄人很少。德国人矜持,白俄人浪漫。王家章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几个回合就生下了三叔王积辉。王积辉长得漂亮啊,眼珠灵活生动,头发虽是棕黄,但眼球却是乌黑,就像地中海的月亮。这下可迷倒了邻村的婉儿,她家三番托人,几经周折,才把三叔王积辉搞定了。王家章有十个儿子,就这个儿子是中西合璧,一直留在身边。抗日战争之前,王家章有四十条船,一律泊在羊角畔,晚上看海的就是伍老大。伍老大那眼雪亮,一眼能看出二里地。

王大头今日近前看婉儿,如坠五里雾中,这哪是金沙滩的娘们,分明就是仙女下凡。王大头不转眼珠地看了好长时间,终于用手把婉儿牵上船。

婉儿说,看你魂都丢了?

哎,婉嫂,我日日想你,夜夜梦你,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婉儿用眼剜了他一下,说,我家虽是中农,但我的哥哥也干团长,你小子可要放尊重点。

哎,马不吃野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我说嫂子,家花不如野花香也。

少放肆,快给我摇橹!

船就向小岛咿咿呀呀地去了。海阔天空,渺无人烟。

对面的鸭蛋岛有一片蛤蜊滩,滩上的蛤蜊,埋在沙中浅许,用手一摸就出来了。可是要到那小岛也有200米的距离,平素潮退后,空个响干,可今天怎么一点未见退的样子?婉儿陷入沉思。船行100米,王大头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立马下手。他下手又狠又快,几下就把婉儿扳倒了,把婉儿两手倒剪身后,放倒在干干净净的甲板上,就开始揭裤子,露出那硕大的约有一尺长的家伙。那家伙越来越长,简直要撑破天,戳破地。婉儿在身下翻滚,就像黄海的浪,大骂,你这个破落户、穷东西!但无论怎样翻腾,也逃不出王大头的魔掌,此时的王大头头越来越大,眼似铃铛,青筋暴露,面孔狰狞。一会工夫,就把婉儿扒得溜光,衣服都撕成了碎片片。婉儿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一样,躺在光天化日之下,黑白相间,暴露无遗,横看成岭侧成峰,她的皮肤辉煌高洁,就像一匹白缎子。肚脐眼儿就像一口小井;因为挣扎,里面蓄满了晶莹的汗水。两颗乳房带着惊悚,就像两只姣姣的白兔呼之欲出,六神不安。王大头用铁钳一样的两手抓着,钳着,下狠心,使猛力,一会工夫,婉儿就不省人事了。你想,王大头是鳏夫怨男,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今天可是竭尽全力,全力以赴,过把瘾就死,哪管婉嫂死活。

婉儿经过短暂的窒息,又活过来了。她的眼前是蓝蓝的天,天上白云又舒又卷,挥洒自如;可她今天第一次失去了自由,太大意了,她对不起三叔王积辉。再看王大头已四脚八叉地掀翻在甲板上,呼噜震天响。四处寂寂,并不见一丝风帆。因为王大头忙活的时间很长,婉儿几次想坐都没坐起来。广漠的天宇是那般寂静干净,可人间又是这般龌龊肮脏,王大头就像一头骚猪一样,大咧咧地旁若无人地睡着了。他觊觎婉儿已久,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他下手狠动手快,煮熟的鸭子哪能桌上飞了,王大头睡梦中都在品尝这鸭子的滋味。他翻了一下身,咕咕哝哝地说,妈妈的,操个够,真好,真好……嘴里就咕咕流出贪婪的涎水,就像一只在水中吐墨的墨鱼。

黄海涛声急,惊煞梦中人。婉儿嘤嘤地哭了,看着那一丝一缕的衣服在船上东滚西卷,觉着刚才像一场噩梦,她有何脸面再见王积辉。她与王积辉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都在金沙滩由王家章捐资兴建的高小上学。婉儿的父亲黄玉生是王家章同辈人,他在金沙滩给王家章当把头。每逢大船来了,黄玉生就领着一帮人卸小港。那时只有黄玉生有权与王家章平起平坐,平分秋色,同桌吃饭。王积辉与黄婉儿放学回来,就手牵手一蹦一跳地来到大户人家王家。大娘,二娘、三娘就纷纷奔过来给他们添饭。于是黄婉儿无形中也养成了喝牛奶的习惯,喝着喝着她的皮肤就日日超过了三娘叶利娜。酒酣耳热时,王家章在酒桌上曾信口对黄玉生说,你的女儿越来越像她三娘,大了嫁过来吧,给三儿做个媳妇,陪她三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婉儿暗自倾心。其实王家三娘没有二娘长得好,二娘粉团大脸,浓眉大眼,樱红的小口一点点,典型一个古典美人儿。可王家章素来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早对二娘厌烦了。二娘命不好,那么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竟然死在日本人的炸弹下。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天空敞亮。王家章忽然想起他捐资的新庙,要去看看。其实,他这人信佛,时常要到庙里烧香拜佛,每次下船归来要到庙里看看,开始起航也要到庙里瞅瞅。庙里有一老僧,一棵古银杏树。那树硕大婆娑,据说是王家章的曾祖父手植的。庙里有宰相刘墉题写的匾额,也是王家章的曾曾祖父所为。王家章每逢来到古银杏树下,就拍拍那树,那树就哗哗啦啦,仿佛会说话似的。这树在金沙滩的南头,面临黄海,是雌的,年年生果。金沙滩的北头也有一棵银杏树,是雄的。有一天王家章吆着伙计老早出海,就见两银杏树拉了一条白线,就像手挽着手,牛郎会织女。都说银杏雌雄异株,是人类的活化石,想不到它们还心有灵犀一点通呢。从此王家章对这棵银杏树更加敬重。他想,这银杏树鬼机灵着,是金沙滩的宝树。每逢在大洋里一见到这棵树,就像归家一样。二娘也信佛,身后就拿着纸赶来了,但叶利娜不信佛,就同大婆一起待在家里。这时天空突然机声隆隆,如山崩地裂。王家章正与二婆站在银杏树下,向其鞠躬,准备离开,就听“轰”的一声,电闪雷鸣,日本鬼子的飞机投下疯狂的炸弹,庙被炸了,僧人当场毙命。有一发炮弹,在树顶上爆响,火光冲天,一枝树枝掉了下来,二娘一把抱住王家章,将身子压下去,王家章得救了,但二娘的肠子打了出来,流了一地,蜂窝状的乳房暴露在王家章的眼前。二娘说,我跟了你一辈子,没……给……生个孩子,对不起。二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但她救了王家章。事后,王家章就把她埋在这棵银杏树下,一颗被弹片击掉的乳头,也被埋了进去。二娘无儿无女,王家章每年都唤三儿和婉儿前去上坟。

王大头很早就知道王家章有个漂亮的二老婆, “文革”初期,王大头领人把那坟掘了,他下意识地想找到那乳头,红卫兵头头说,你在找什么?我在找那奶头,就喜得其他红卫兵小将哄堂大笑。

如今,王大头终于像猛兽一样,噙住婉儿的乳头,上面布满的牙印好久都没有消失。婉儿看她那饱满的乳房遭到如此亵渎,就自然而然想到他们的二娘,那可是见到蚂蚁都怕踩死的主儿,沦落到日本的炮弹下,后又被王大头一镢刨下去,还满世界要找她的乳头。王大头仍睡得死猪一般。广漠的海面帆影皆无,秋水如靛,王大头舒舒服服,就像睡在炕头的猫儿,发出咕咕噜噜的呢喃。

黄婉儿终于爬起来,她看到王大头那肮脏的焦黄的牙齿,又看到满布在洁白乳房的牙痕,黄婉儿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举起一柄大橹,摇晃着身子,向王大头打去,只听王大头睡梦中的头颅“哐啷”一声,臭嘴就闭上了,呼噜就停了。王大头在睡梦中昏了过去。黄婉儿吓傻了,就再没来二下。船上的衣服一缕缕儿,她一点点地把身体缠起来,先缠了乳房,再缠下身,她缠着缠着,就眼泪横流,她想起王积辉,那是多么挺拔的男人,在金沙滩一带可是百里挑一的,她的儿子也像他们一样漂亮,小名满囤,是他爷爷起的,他爷爷总想着大囤满小囤流。这么好的一些人儿,她真不愿意离开他们,但她想到死,唯有以死,她才能洗刷自己,何况不死也得给王大头偿命,算是必死无疑了。这辈子,她在王家享过不少福,可自土改后,王家每况愈下,在村子被人折腾得猪狗不如,王家章至今住在他过去囤货的山洞里,日日由黄婉儿和妯娌们给他送饭吃。爸爸,我对不起你们,我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算女儿不孝,我给你磕头了,婉儿这样想着就面向金沙滩磕了三个响头。

黄婉儿义无反顾,纵身跳入水中。可是婉儿忘了自己有那么好的水性,她故意往下沉,但就是沉不下去,她的两脚不自主地扑腾起来。刚进王家的门,无风无浪的黄昏,西天一天晚霞之时,她经常由叶利娜带到海边游泳。她们常常在一块礁石的后面脱了衣服,伍老大老远给她们嘹望,他那忠于职守的虔诚,看起来就像一截雕像。无数个黄昏过去,黄婉儿的水性大长,已远远超过了叶利娜。

黄婉儿在水中扑腾着,就是沉不下去,后来仿佛有一个东西将她托举起来。她行将身心疲惫,但这一托举,让她轻快了许多。这才看到水中有一个罗汉样的彪形大汉托举着她。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海碰子王宏道。王宏道家是富农,父亲自打土改时,吓得跳井后,母亲改嫁,他就那么一根棍坚持到今天。他自小儿与王积辉一块趴猫,一块赶海。他很喜欢三嫂黄婉儿,那时在生产队干活,每日累了,不愿做饭,就到嫂子家蹭饭吃,黄嫂子说话清楚明朗,就像落下一天的花喜鹊。——唉,宏道来了?嫂子,又来了。一问一答。今天我下的是扒皮狼面条,趁热快吃,嫂子说着就给他和王积辉每人盛一碗。久而久之,王宏道把黄婉儿当成了自己的亲嫂子,黄婉儿针线活儿好,有个缝缝补补的都找她。王大头看她们过从甚密,就和王二麻书记密密私商,把王宏道遣送5海里外的竹叶岛,让他看守那里的海带。孤身一人,王宏道想家心切,日日夜夜念着黄婉儿,就深夜里实施手淫。白天他就当海碰子,几十米的水,一个猛子扎下去,憋一口气,一根黄瓜样的海参就上来了。王宏道在竹叶岛吃着海参,吃着螃蟹,渐渐淡忘了陆上这么个俏嫂子。今日肌肤相亲,裸体相见,双方十分尴尬。因为碰海的人,素来是一丝不挂的。王宏道有一小舢板,树叶一般漂在水中。他把黄婉儿推到船上,就随身上了船,用破麻袋片将身体一围,说,嫂子,今天这是咋回事?

黄婉儿十二分羞赧,低低地说,我让王大头那杂种糟蹋了,对不起你哥。你不要吱声儿,就算我死了。

嫂子,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吗这样呢,你就撇下我哥和满囤不管了?

嫂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婉儿咬着嘴唇说。

我去宰了王大头,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用了,我估计那家伙已让我打死了。

嫂子,你真行!

一看到两人赤身裸体,黄婉儿又要往水里碰。王宏道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那你赶快找件衣服我穿上?

黄婉儿连吓带羞,满脸像涂了一层胭脂,分外妖娆。

她停了一会说,你让我死吧,我回不去了,王大头死了,我回去也是死。如这事暴露了,我何脸面见你三哥,不如一死了之,万事大吉。

嫂子,我求你不要再想死,静下心来,咱俩再想想办法。

王宏道摇着橹,慢慢向小岛划去。黄婉儿不再执拗,仿佛死之事,已抛诸脑后。她忽然见到那个小岛,觉着王宏道一个人怎么过下去,他是多么孤单,母爱之心让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王宏道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呀,他还那么顽强活着,我这算啥子呢?

王宏道来岛上,王大头问他,你有什么要求?没要求,把文化室那本《资本论》和《艳阳天》给我就行了。那两本书都很厚,王大头掂了掂像砖头,就扔给了王宏道,说,看去吧,我碗大的字不识一盆,村里留着也没用。其实这时的王大头就害怕王宏道与黄婉儿好,往她家里蹭。只要王宏道能离开金沙滩,走得越远越好。

今天,王宏道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带到这岛上,又是他的三嫂子,光棍一身可吃了她家的饭了。黄婉儿开口了,你赶快给我找件衣服,看我破衣烂衫的。王宏道就给她找了两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响晴的天,黄婉儿眯上了眼睛,她像做梦一样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世界小小的,只有她和另一个男人。黄婉儿心想,王宏道是个本分人,他绝不会动我的。王宏道心想早晚得想个办法,把嫂子还给哥。

忽然有一天,他听一渔夫讲,王大头活得好好的。王大头那天的船随浪漂到金沙滩,被眼尖的伍老大看到,泼了几瓢水,就救活了。伍老大胆小如鼠,他明明看到黄婉儿上了他的船,也看到王大头满脸是血,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一样,但缄口不言。王大头攥着拳头,在伍老大眼前晃着,就脚步趔趄地上了沙滩。王大头多次想掀翻伍老大的破渔船,但一想到他可能看到黄婉儿上了他的船,就只好把他的拳头在伍老大的面前乱晃。有一次还拿了一把杀猪刀子,在胳膊上乱戳,那样子是杀鸡给猴看,伍老大不寒而栗。

黄婉儿失踪后,王家倾家出动,四处寻找,但就是不见踪影。知道的人都说她过金沙滩赶海去了,再没回来。其实金沙滩这地方,经常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就失踪了。有的被大浪卷走了,有的可能喂了鲨鱼,也有的可能扒船逃跑了,从这里到烟台到青岛到韩国都很近。

黄婉儿一去不回,到金沙滩赶海的人渐渐稀少很多。黄婉儿就在竹叶岛上偷偷住了下来。她与王宏道在岛上一起生活,但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王宏道碰海回来,一有空就钻研他的《资本论》,研究他的《艳阳天》。他觉着《艳阳天》里面的几个中农弯弯绕、马大炮、马子怀都写得很好。他几次想法要把黄婉儿送回金沙滩,但一听到王大头是个在金沙滩东头跺脚、西头就响的主儿,王宏道意识到把黄婉儿送回去,无疑往老虎口中塞肉,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万万不能的事。他与婉儿相依为命,俨然成了两口子。看着婉儿这个过来人眉梢眼角都带着欲望,可是王宏道放出的风筝就立马扯了回来,他不能心猿意马。嫂子是王积辉哥哥的老婆,我一定让其完璧归赵,完好无缺。

然而事实却是王大头在金沙滩甚嚣尘上,让王宏道彻底断了这一想头。他在寻找时机把嫂子送得更远一点。当然绝不能让她在荒无人烟的岛上耽搁一辈子,他要把她送到人烟稠密的地方。

当金沙滩十六队的大船兴高采烈下海后,有一天突然泊在竹叶岛旁,准备上载,上淡水。半夜王宏道就拉着嫂子钻进装鱼的后舱。船出海前,后舱是空着的。里面常常放些日常食品,当然也成了王宏道与黄婉儿在海中五、六天的佳肴,他们饭来张口,吃睡在舱里。突然有一天,听到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仿佛到了公海,要下网打鱼了。公海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有韩国人、日本人、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

有一天,船上来了几个日本人,呜哩哇啦地说着日语,趴在船缝里,他们清楚看到日本人拿着罐头在船上大声卖弄,渔夫们就把船上的地瓜干酒倒给日本人喝。

后来渔夫们上了日本人的船,他们两个就偷偷爬上了另一条韩国人的渔船。船很大,他们趴在一团渔网后面,两个小时不到,就踏上韩国的土地。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话说船上的渔夫偷偷拿了日本人的香肠,那些日本人呜哩哇啦地开足马力直撵,十六队的大船屁滚尿流,一条鱼没打,就落荒而逃,直到见到金沙滩、银杏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一想,日本人是机器船,我们是风帆,还用开足马力撵,他们这是故意让我们落后的风帆出乖露丑呀。

十六队的大船

那时一个生产队,要有一艘大船,二桅的大风船,那这个生产队也算阔绰了,划成分也算地富了。然而十六生产队是贷款买的,他们是从大北圈那面的生产队买来的。买来后,就急匆匆出了一趟海,结果偷了日本人的香肠,被撵了回来,从此这艘大船再也没到公海活动。

十六队是个穷队,几乎全是贫下中农。他们奔了几年的社会主义,也没正儿八经地过上一天富裕日子。这些贫下中农的老婆们最馋,就想出一个办法买一艘大船。大海是无私自由的,它可把鲅鱼、刀鱼悉数奉献出来。十六队是出名的穷队,这下可愁煞队长刘天树,他左思右想,队里没有一个子儿,有两头黄牛,两匹瘦驴,两匹眼看倒驴不倒驾的骡马,全部卖了也买不来大风船的半个舱位,于是他就求大队书记王二麻,王二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说,我到公社跑跑,兴许能贷着款,给你们买艘大船。船大好使帆,船破还有三千钉,你就等着吧,我到公社跑跑。

款贷回来,船买来了,十六队的婆娘疯了一样,整整喝了三天酒。这个生产队有个怪病,就是吃大家一块吃,乐大家一块乐;临阵坐席一扫而光,他们甚至把花生种都下酒吃了,春天下种时是和第十五生产队借的,好在金沙滩有二十个生产队,不怕借。

这生产队有一怪人,整天穿着一件破夹袄,游手好闲。这怪人叫王庆丰,队长一吆喝干活,他不是喊脚疼就是手疼;有一次竟然倒在麦地里,口吐白沫,队长傻了眼,就分配点轻活给他干干。他家里就是下来地瓜吃地瓜,下来小麦吃小麦。人家过年,都在吃饽饽,他没办法,只好去借,借东家借西家,借了也不还。来年人家问他,王庆丰,你不还我那十斤麦?王庆丰答应着,晚上就偷去了。他有本事飞檐走壁,这时他脚也不疼,身手敏捷,几米高的墙,轻轻一翻就过去。当然他来到的是十五队的饲养院,那院里囤着上好的麦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撮了一簸箕,就跑回了家。那麦子淅淅沥沥的一道都是。十五生产队的人按图索骥找到他的门口,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只借了一簸箕,明年再还,都是公家的,不在那点。可是明年他又把这事忘在脑后,吃过返销粮,他又故态复萌开始偷了。东家的鸡过晌还在院里走跳,第二天一掀鸡窝不见了。西家的草垛刚垛起,第二天一看就失去了半壁江山。王庆丰却坐在炕上喝着小酒,灶里的草在毕毕剥剥地烧着。队长拿他实在没办法,一次问他,你吃了我的鸡,咋办?谁吃了,借的,明年还你。队长住在他隔壁,王庆丰的所作所为,他清之如水明之如镜。他把社会主义领会成就是大集体过活,拿集体的不算拿,偷集体的也不算偷。算是偷怕了,刘天树没办法,就让他带大船出海当把头。这不,第一次出海,他就偷了日本人的香肠,空手而回。书记问他,怎么回事,王庆丰?他答,没啥事,书记,馋呗。

十六生产队的人们真想换了把头王庆丰,可是王庆丰一侃起海来,就没完没了,一拿起锄头就无精打采,他天生是出海的命。有一次,他吓唬那些女人们,这次我在公海里看到一死尸,没腿,肚脐眼被鲨鱼也咬去了,两眼已成窟窿。那风大呀,一浪就有小山高,再一浪又有两个小山高。狠狠地砸下来,下了地狱,再狠狠地砸下来,又下了地狱,如此,反复十余次。我王庆丰可是浪里来浪里去,不信你让自己的男人去试试,你在家里守活寡吧。谁希望自己的男人出海,王庆丰是一条老光棍,他船上还有齐刷刷的十几条小光棍。小光棍家里弟兄多,整天吃不饱,就千方百计讨好队长到船上,以便能吃上鲅鱼饺子,混个肚儿圆。王庆丰躺在自己的光炕上,把魂儿定了定,就领着那帮小光棍又出海了,直到麦黄也没回来。队长急了,他一是等着那十几条光棍回来割麦,二是等着吃鲅鱼、晒鲅鱼片,下麦饭。女人们也急了,他们等儿子,想儿子,好一个壮劳力,放在海里不洗船。

左等儿子不来,右等儿子不来,却来了台风。沙滩一片鬼哭狼嚎,歇斯底里。磕头的,烧香的,拜佛的,呼儿唤哥的,都在等着亲人。有的女人在骂王庆丰不仗义,他没孩子,他愿当绝户坟。

大呼小叫,金沙滩一片狼藉。王大头带着基干民兵维持秩序,他显得非常卖力,自强奸了黄婉儿,他一夜之间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了。当看到伍老大的小房子被台风掀翻在地,就赶忙带着民兵帮他正过来;刚正过来,又被掀翻了,再正再掀,忙得不亦乐乎。伍老大和王大头一样认为,还是社会主义好,要没社会主义,他这房子早被掀进海里了。这一天,有一户人家的孩子没了,几天后伍老大听到一小孩叫,却见那小孩在一电线杆的鹊窝上哭。伍老大像发现了新大陆,疯狂地跑回金沙滩报告王大头。王大头自黄婉儿走后,寂寞得很,正寻花觅柳不得手,就蹭蹭猫爬树一样爬到电线杆上,把那孩子接了下来,左顾右盼地说,都是台风惹的祸,谁家的婆娘也太粗心,孩子都被台风擎到电线杆上,也不来找。正说着,一婆子疯疯癫癫地来认领她孩子了。

台风把岸上的渔船打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看看十六队的大船遭殃了。

小麦金黄的时候,大船回来了,那吃水线压得很低。刘天树一看就知满载而归。王庆丰在船上掐着腰,腰板溜直。队长刘天树老远吆喝,这几天你上哪避风去了?王庆丰神秘莫测地说,我在鲸鱼的肚子避了一阵。刘天树说,你比铁扇公主还厉害,算服了你。女人们都找着自己的娃儿,抱着哭起来。当看到一船的鲅鱼片,哭声戛然而止。刘天树大声吆喝,分鱼了,分鱼了,十六队分鱼了!小车子,大筐子,络绎上了甲板,分完鱼体,分鱼籽,分完鱼籽,分鱼杂碎;总之分完鲜的分干的。十五队一社员吆喝,王庆丰,你偷了我的花生米不给我点鱼?谁偷了?你再说偷就不给。对,不是偷,是借的。王庆丰就拣那大的,随手丢过几条。刘天树瞪了他一眼说,你拿公家的东西送人,光天化日下,也太放肆了。老子领着十几根棍在大洋里闯天下,风高浪快,差点一命呜呼,送几条鱼算啥,你小子闭嘴,你小子算啥?仿佛此时他是队长。王大头走过来,溜须拍马,还是庆丰哥能干,领着这帮弟兄,真干出个样儿了,十六生产队有鱼吃了,就搭讪地把几条鱼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篮子。王庆丰一脚将那篮子踢翻,你小子吃了胖的吃瘦的,寻花问柳,挺逍遥的,你也不问问哥哥这鱼拿得拿不得。

在滩上,王大头就害怕王庆丰,王庆丰好几次都看到他爬墙闯老婆门。有时堵个正着,就打他一顿,白吃白挨,打掉牙齿肚里吞,打掉胳膊袖中藏,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在这村里王庆丰最有力气,你想他一憋气能吞一百个生鸡蛋,喝二斤老白干,外加一斤花生米。要不是让日本人撵得屁滚尿流,他可真能成为这村的传奇人物,那次他主要是。怕日本人有枪,要一对一近身打,他觉着他能放倒十个八个。恶人得有恶人磨,铜盆碰上铁扫帚。王大头扔掉鱼,悻悻地走了。走出老远,又被把头王庆丰呵斥回来。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把这筐鱼给书记王二麻送去,要不是他保我,我不知要多少次蹲监狱,就说这是我孝敬他的。队长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王八配个鳖亲家,一个好东西也没有。王庆丰一手把筐提溜到王大头的肩膀上,王大头笔直的腰身,一下就压成罗锅了。王庆丰拍了他后背一下,你身上的东西随女人的下水道走了。

这几日,王积辉就像霜打的茄子、下架的瓜,蔫头耷脑。他是十六生产队唯一成分高的。当年要不是他父亲那四十条船被日本鬼子炸成火海,他家也许能划成地主,但今日是划成上中农。为这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刘天树一直耿耿于怀,他咋会划成中农,应该是恶霸。支书王二麻这节骨眼上,还算好人,说,他家没地呀,歪打正着,日本人助了他家一臂之力。那时的王二麻根正苗红,一锤定音。一句话,就给王家章定个上中农,从此王家章在刘天树的脑海里成了漏网之鱼,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王家章三个老婆,王宏道的爹爹一个老婆还是富农,吓死了。这事不公有什么?那时的王二麻脚踏祥云走红运,金沙滩的成分全是他定的。原因是他不怕日本鬼子的刺刀,就这一点,力大如牛的王庆丰打心里怵他三分。

那是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的铁蹄踏人胶东这块美丽的版图,金沙滩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战火燃烧进王家的一条小胡同,日本鬼子要牵走王二麻家唯一一头驴。王二麻家本算中农,可是就凭那天这一气壮山河的壮举,王二麻轻而易举地坐上了金沙滩的头把交椅,他家也被划为贫农。日本鬼子要牵他家的驴时,全村精壮劳力大眼瞪小眼。毛里毛躁的王二麻那年也仅有二十岁,虎头虎脑,一个高蹿出,把日本鬼子一绊子放倒,又把枪夺了下来。其实这胡同就一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爬了起来,又上来把枪夺了过去。日本鬼要拿枪挑了王二麻,王二麻的妈妈也就是三奶奶出来了,说你就饶了我这不懂事的孩子吧,她向日本人跪下了。日本人没再说什么,牵着驴就走了,王二麻还要去追。再追,我就死在这门墩上,三奶奶死死抱住儿子的一条腿。这还不算,更有出息的,解放后王二麻在门口和几个孩子捣鼓日本人留下的一发炮弹,那炮弹吱吱冒烟,毫不客气地响了,王二麻随手将两个孩子按在身下,弹片飞起来,打瞎了王二麻一只眼,打掉了一只手,从此王二麻就成了独眼龙、独臂侠。连一向对他十分嫉妒的刘天树也怯了三分。他对刘天树发号施令,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指着鹿说马,说坑里的黑猪是白的,刘天树不说黑,肥猪一样乱哼哼,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王二麻自从瞎了一只眼,掉了一只手,整个金沙滩没有一人不怵他的,他打个喷嚏,金沙滩保准感冒。他扛着一杆猎枪,满村转悠,吓得老婆孩子不敢出门,谁家的孩子哭了,母亲一准说王二麻来了,那孩子就不哭了。金沙滩一声枪响,保准海里打渔的男人要仰脖向滩上看一看,就见一股幽细的白烟飞上天。海上的渔夫啧啧称赞,这家伙又打了野味了。有一次有人看见王二麻一下打掉树上的两只野鸡。从此,每年清明时,王二麻对着烈士的墓就吹开了,孩子不懂昨日的战争,他说他那只手留在上甘岭上,一只眼珠“扑通”一声掉进黄浦江里,他为了革命在火海里刀山上死过数次,面对日本鬼子锃亮的刺刀,他眼都不眨一眨。他的神枪手是死人堆里练出来的,他也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尽管当他吃了光棍王庆丰给他送来的鱼虾,但王庆丰一听他又在岸上吹嘘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晚他就潜进王二麻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一只鸡擒出。王二麻正在和老婆搞那事,一听鸡窝有响声,就顺手拿起炕边的猎枪,老婆意犹未尽,就把他按倒,你在干什么?有贼!是我。王庆丰站在鸡窝旁,大大咧咧地说,好好干吧,我尝尝你的鸡仔。王二麻大骂,枪拿起又放下。王庆丰说,我知道你有猎枪,但那枪是打给孩子玩的,你到孩子跟前吹去吧,假正经假革命,妈拉个屄。

王庆丰翻墙而去,逃之天天。王二麻枪哑了,弹也哑了,他从老婆身上大汗淋漓、郁郁寡欢地下来,愤愤地说,操你妈,热闹处卖母猪——尽干些败兴事。那一夜许多胡同不断响起王庆丰铿锵的脚步声,他个子又高,步子又大,挺豪迈的。王二麻深情地拍了老婆的胖腚一下,语重心长地说,真拿他没办法。第二天,王庆丰家又充满着鸡肉的香味。王庆丰对着那几个小光棍说,都是社会主义的鸡,吃吧。一个小子悻悻地说,我家昨晚又少了一只鸡,另一个也说,我家昨晚也少了一只。王庆丰怒目而视,再叫唤我就让你们下不了海,站在岸上干吃鸡屎。吃几只鸡算啥,老子在海里风里来浪里去,他王二麻在家抱着老婆炕上来地下去,老子吃几只鸡算个球!小光棍小心翼翼地说,把头,你就不会找个女人抱抱搂搂,金沙滩上没有好女人?有,恐怕也叫王大头那家伙拉网搜遍了。这世界我最喜欢王积辉的黄婉儿,那多有女人味呀,就像一枚白白的蒸熟剥了皮的野山芋,可惜那女人没有了。金沙滩少几只鸡算个啥呀,端好的女人没了,我的妈呀。王庆丰,他太想黄婉儿了,她在时晚上睡觉只要一想到她,就一梦到天亮,那是顶纯顶纯的纯种女人。一个光棍说,那你不想那个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又老又瘦,就像一根枯藤似的,外国老人真难看。

白俄女人住在一条幽僻的胡同里,自从王家章土改钻进山洞里,村里的人就再没见过她。队里分到的东西都有王积辉送到她家里。这次大船上来后,王积辉把鲅鱼片送到她家里,有人才见她家的墙头上亮着鲅鱼片,确乎叶利娜还活着。现在的孩子均不知她叫叶利娜,只见她像一条影子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一会就觉着她更像一只白狐狸,孩子就吓跑了,纷纷跑回家里告诉自己的母亲,铃铛胡同住着一只白狐狸,晚上起来,白天睡觉。叶利娜的家很静很深,间或有鸡打鸣,幽幽的,仿佛从远古传来。进出她家的有一只大黑猫,那猫少说也有几十岁,总是那个样子。早上,除了王积辉担一担水进来,这院门从来都是关上的。大黑猫是从猫眼里进进出出,那是它独有的便道,毛草在墙头上疯长,宁折不弯,铃铛胡同一派散漫。

有一次,一位大胆的红卫兵小将拨开了街门,蓦地闯了进去。叶利娜就像一只粉面的白狐狸一样坐在灰尘里,门窗全都吱吱嘎嘎的,十分冤屈似的,凝滞的空气就像黑海的潮一样,斗乱莽撞。懵里懵懂的后生,就像掉进枯井里,将一本《毛主席语录》,顺手扔给叶利娜。叶利娜用墙头的水仙花染的红嘴唇喃喃着:毛主席。她好像死了很久,又终于活了过来,红卫兵们踉跄而逃。从此叶利娜家的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了。还有一次,好奇的王大头要进来瞧瞧那家伙死了没有,以便断了她的口粮,白养这么一只白吃食的狐狸。王大头蹀蹀躞躞就要进去了,就见那狐狸坐在院子里,两眼像白瓷一样,囫囫囵囵地直转,你问她话,她也不答,眼珠越转越深邃,就像一口深潭。王大头失魂落魄,万劫不复地逃了出来。从此,见人就说,那家伙神了,到底是人是狐,那眼比她家的猫眼还大还亮,我再也不敢去了。所以叶利娜是否在家里背《毛主席语录》,无人知晓。但她确乎活着,活了好多年月,这从王积辉挑水洒到铃铛胡同的水痕上,就知她仍旧活着。

铃铛胡同住着狐狸婆叶利娜,孩子不敢去,老人不敢走,就连一向胆大包天,勇夺日本人刀枪的王二麻,每逢来到铃铛胡同,头皮都一乍乍的,那家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王二麻不由加快了脚步。

夜半鸡鸣

麦收之后,正赶上“三秋会战”。那时有一句口头禅, “谁英雄谁好汉,三秋会战比比看”。刘天树被任命为“三秋会战”的总指挥,他是一个十足的庄稼把式,点、种、犁、耠,样样精通,锄、镰、锨、镢,运用自如。在金沙滩,除了王庆丰之外,刘天树算是最有劲的人了。他夏天披着老棉袄,将一车粪推二里地,保证脸上不冒一点汗,但这人有一个怪毛病,就是馋酒,是个酒鬼。卸小港那年代,窄窄的一块木板从船上搭到岸上,宽窄也就在几公分,一两千斤重的东西驾在小推车上,刘天树保证稳如泰山上了岸,那两条腿就像钢筋一样戳在窄窄的木板上,一准纹丝不动。平素谁家盖房盘炕,逢个下雨云天,刘天树保证不请自到,除了要展示自己的臂力外,就是他是一个分外热心肠的人,集体的东西,他从不私拿一点。刘天树的老婆刘桂兰是全村最俊的婆娘,是金沙滩老书记的女儿,喜欢唱歌。那一年刚过门不久的刘桂兰病了,就想吃山里的一穗嫩玉米。那金沙滩一望无际,有几千亩的玉米地,刘天树就是不肯剥一穗,因为那全是大集体的,集体的东西动不得,就像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把金沙滩扞卫得壁垒森严。谁家房子上梁了,一根巴木,他扛起登在梯子上,轻盈如猴。干一会,他就喝一口酒,他喝酒就像喝水一样,如果那位东家忘了给他准备酒,刘天树的脸色也就不好看了。

刘桂兰家住东岗。东岗上有一片柳树,很迷蒙,如烟似雾,刘桂兰在柳树下唱小曲儿,什么《李二嫂改嫁》《刘三姐》《刘巧儿》她都会。

东岗下有一口井,刘天树去挑水,听到桂兰在柳树下唱,他就故意将水桶碰得井沿响,刘桂兰就隔着树缝向这边觑,有时还钻出柳林,一面向井沿看着,一面捋着刘海儿。刘桂兰的脸圆如满月,大似银盆,只皮肤略黑,一条大辫子乌云卷墨,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刘桂兰唱,刘天树就应,你唱我对,把个《刘三姐》演绎得全村的人都驻足观看。终于刘天树放下担杖和刘桂兰二目平视了。他故意把担杖钩弄得脆响,借此引起刘桂兰的注意。二人对视时,那目光是火辣辣的,煽情挑逗,刘天树十多年后想起都颇有一番韵味。他们两个就那么愣愣地对视好长时间,刘桂兰才像白鹤一闪,翩若惊鸿飞进柳林里。在刘天树的眼里刘桂兰住在东岗上,就好比住在月球,里面藏着白兔和嫦娥。那个时代的爱情是颇为纯洁的,不掺杂丁点渣滓。往往因同一首歌,一场戏,几句对白,就可对一个女人展开联想。有时刘天树把桂兰想象成电影《红灯记》的李铁梅,她也有那么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有时刘天树又把桂兰想象成《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仿佛他就是杨子荣。

刘天树要当兵了,刘桂兰终于沉不住气。夜晚柳梢婆娑,来到井台边。 “天树哥,你要走了,我没什么送你,给你绣了一双鞋垫,你穿着走到天边,可别忘了我呦——”刘桂兰是那种中不溜的女中音,带有磁性,开口一说话,就把刘天树弄晕乎了。天树说: “我走了,你可别变心呀……”“咋会呢,我是你的人了,我等着你……”

刘天树去青岛当兵,托战友给她送来一本《欧阳海之歌》,刘桂兰看着看着就把天树想象成欧阳海这位大英雄,她生怕他跑了,飞了,牺牲了。所以刘天树从青岛一回来,他们就匆匆结合了,如今育有一女刘雪娇,比他两个长得还好,可算金沙滩顶顶美丽的大美人儿。

家庭的和睦,爱情的如愿,使刘天树对干社会主义信心倍增。可是怎么干,十六生产队就是穷,置了大船也不行,比从前更穷。刘天树陷入了沉思。他想来想去,还是土地贫瘠,今年的“三秋会战”,无论如何也要整出一片像样的大寨田。于是收拾了后,地扫场光,他带领社员上山了。白天黑夜,披星戴月,社员们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王大头是各个工地的监工头,当时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尘土飞扬。王大头迈着方步踱来踱去,他专管监视那些地富反坏右。比方同一个时间段,贫下中农推十车土,他王积辉就得推十五车。王积辉累得每天都散了架,是又当妈又当爸,无奈只好把他的大娘叫来,山洞只剩下他的老爹。这时满囤已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像他的爷爷王家章,奶奶叶利娜一样聪明漂亮;至于妈妈黄婉儿的一些前尘影事,早已忘却了。偶尔姥爷黄玉生来到静悄悄潮湿的山洞看看爷爷王家章。王家章局促在山洞里,躲过了历次运动,不问窗外事,这是最高明的处世哲学,是老庄的哲学。山洞里充满着回忆,幽深静谧,王家章整天对着虫子说话,对着老鼠谈心,久而久之王家章头不梳发不理,几近一个白胡老鼠。大老婆在的时候,还常给他剃剃发理理须,如今大老婆不在身边,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仿佛也没觉出孤单。老哥俩在静静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里,谈着往事。他们首先谈到叶利娜。

“三娘还在?”黄玉生问。

“在,在铃铛胡同,她一人好不凄惶。”王家章说。

“叫她过来陪你?”黄玉生试探着问。

“她过不惯这山顶洞人生活,潮湿。

“她不喝牛奶了?”

“还喝牛奶,牛屎也没多少。”

很静,很静,老哥俩就都不说话。

沉默一些时候,王家章抬起头来,额上叠满了数层很深的皱纹,就像藏在深山里的一个粉狐。胡子里的红舌头像蚯蚓蠕动了半天,嗫嚅道: “再没有婉儿的信……”

“没有……”

沉默是金。

片刻,只听发出了唏嘘的声音,老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哭了。他们都老了,心灵都显得比较脆弱,他们仿佛各自都想起了黄婉儿一大堆好事。想当年老哥俩,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都在各自的村庄展开过竞赛。

黄玉生住在丁字嘴,与金沙滩在一条海岸,往西就到了田横岛,再往西便是青岛的后海岸;往东是羊角畔、大北圈,再往东就是养马岛、刘公岛了。田横岛上有田横的五百壮士墓,养马岛上不见始皇仍在养马。但这是块出英雄的地方,出彪形大汉的地方。黄玉生少说也有一米八五,他是那个时代的俊男和帅哥。年轻时候的黄玉生练过八卦,走过太极,是海莱两地螳螂拳的创始人之一。他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有南瓦房三十余间,全辟作练功房,他的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那个时候的小伙子们,一听说南瓦房,就知道那是有功夫的人家。黄婉儿从小就是看着父亲的弟子们一个个从南瓦房跑出去闯荡江湖。那时的南瓦房晚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吆喝声响遏行云,划拳声此起彼伏,走腿声打闹声不绝于耳。人在地下练,猫就在房顶上叫春,鳞鳞屋瓦,就像层层海浪,闪着星光。走马桩上,一个个健步如飞;山墙头上,一个个飞檐走壁。有段时间王庆丰都过来偷练过,他非常喜欢轻功,因为轻功为他腾云驾雾实施盗窃提供了翅膀,王庆丰走在瓦上,如履平地, “嗖嗖”的比野猫还快。 黄玉生培养了那么多弟子,可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煞是苦闷。这一天终于有了机会。那天他正沿着海岸巡海,只听轰轰隆隆,一架飞机就歪歪斜斜飘飘摇摇地落到了沙滩上。一会机器停了,就听到呜哩哇啦的声音,却是两个日本鬼子,仿佛机器出了故障,一个撅腚在修机器,一个张目嘹望,仿佛这金沙滩是他们的,愿落就落,愿走就走。他看日本鬼子身上挎着大刀片子,机警的黄玉生心想,这下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溜掉,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他就轻手轻脚地摸到一棵榆树旁,仔细观察着两个家伙的一举一动。后来他发现他们的警觉松动,都在紧三火四低头鼓捣机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玉生身轻如燕,动如脱兔,好像飞过去一样,断喝一声,两个鬼子一愣怔,一个就要拔刀,黄玉生就像蜻蜓一样飞进舱,只见他三勾两拐,就将一个打趴下,另一个又要拔枪,直接让他按到这个鬼子的身上,倒剪双手。舱很小,两个鬼子被200多斤重的黄玉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三下五除二卸了他们的武器,不出几分钟,两个鬼子乖乖举起手,从舱里连爬带滚地出来了。这时老百姓们都围了过来,声势如潮。黄玉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缴获了日本鬼子一架飞机。这事由胶东军区报告延安,延安派人来和鬼子一起把飞机修好了。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问黄玉生: “你是党员吗?”

“不是。”

“那你哪有这番勇气赤手空拳来和日本鬼斗?”

“我练了些拳脚,正愁没地方施展,就见那两个家伙明目张胆从从容容在咱们的金沙滩修起了飞机,挺气人的,我要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将军就摇着黄玉生的肩膀说: “好小子,你真能,有什么要求?”

“没要求,只想坐坐这飞机,兜个圈子。”

将军让其如愿以偿。八月的某一天,黄玉生终于坐上了这架飞机。飞机在金沙滩晴朗的天空上打了一个旋,就向北朝着烟台的方向飞去,大约飞过百余里到胶东重镇桃村附近,那飞机就落下了。黄玉生握着将军的手说: “我真高兴,我很满足,天天看天上飞的,把脖子都仰断了,今天终于坐上了。”这是黄玉生平生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天上飞过半个胶东就回来了。黄玉生的事迹当时上了胶东的小报,黄玉生成名人了,可他仍然住在丁子嘴,仍没入党,南瓦房仍是他的练功之地,直至土改,南瓦房被彻底充公。一些长大的后生们都非常敬他,指指点点地说: “看,就是他缴获了日本鬼子一架飞机,南瓦房的。”

黄玉生说: “是,是八路军的第一架飞机。”

孩子们又问他: “听说你还坐过那飞机,从海上飞过蓝蓝的天空?”

黄玉生不无自豪地说:“坐过,这就够了。”

在潮湿的山洞里,黄玉生从身上摸出几个钱递给王家章。

“老哥哥,我身上还有这几个钱,你留着用吧?”

“我用那玩意儿,我现在躲在山洞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你给了我,我也不出去用。”

“老哥哥,不要见外,我还挂着英雄的名,他们还给我点补助。”

“你这英雄不是用钱能买到的,那需要胆量。”

两位老人又沉思下来,不再说话。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各自老泪横流,不胜感慨。

洞中方一日,世上一千年。刘天树正领着十六生产队大干快上,一个个累得鼻扭嘴歪,丢盔卸甲,一些黄花大姑娘都断了月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沙滩上演了一幕咄咄怪事。

每逢下半夜,天阴冷阴冷的,地干蓬蓬的,料峭的西北风刮得窗户呼嗒呼嗒的,刘天树刚睡下不久,那鸡就叫,叫声很高亢,一阵又一阵,一声又一声。刘天树披衣起来,睡不着觉,咕咕哝哝: “谁家的鸡叫得这么早,不识时务。”就抽了一袋烟,向窗外望望,仍是阴冷的天,哑默的夜,寂寂的风,就吹灯躺下,一会儿又叫了。桂兰也睡不着了,就起来渣猪食。但猪却不管那一套,仍在圈里打着呼噜。桂兰渣好猪食,天还未亮,但鸡声大作,此起彼伏,仿佛一场大合唱。哎,真怪了,桂兰推开门看看,这才见到家家都亮着灯,仿佛有的在叽叽咕咕说着话,有的摔盆摔碗打老婆、打孩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可能都被这鸡吵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刘天树就起身挑水去。那时挑水只东岗那一口井,年轻时候的他与桂兰含情脉脉四目相视的地方,如今再也没有那个热火罐了,晚上累了躺下就像死猪一样。他想是不是金沙滩的鸡全都得了一种怪病,失眠了。

于是一场杀鸡热在金沙滩日日夜夜地展开,刽子手就是王大头,他口衔一把杀猪刀,进东家出西家。于是乎家家煎、炒、烹、炸,处处鸡肉飘香。留着八斤重的大芦花公鸡过年,也不要了,赶快杀,让它们吵得睡不着。所有的公鸡全部杀光,留下母鸡。

“咯咯喽——咯咯喽——”鸡叫又开始了。

王二麻一时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母鸡司晨,是个凶兆。就赶快召集王大头、刘天树等人开了一个紧急干部会,坚壁清野,一个不留,将所有的母鸡全部杀光。

这好比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整个金沙滩的女人陷于慌恐。她们紧紧抱着鸡屁股,声声切切,跪地求饶,求男人们网开一面,停止杀戮。可这时杀红了眼的王大头哪管这些,他向那些可怜巴巴的女人们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书记二麻交给我的革命任务,毕……毕其功于一役,他不知在哪学了这么一个词,一说快了就结巴。他杀一家,就用崭新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打一叉。最困难的是怎样敲开叶利娜的门了,她那人仿佛早已死了,还焉谈鸡哉?很费力地推开她的门,只见叶利娜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坐在院中,白发苍苍,她咕咕哝哝喊出的声音都像鸡叫,使劲才听明白,她家的鸡已全部瘟死了,鸡死了,她也不想活了。王大头越看越觉叶利娜像一只老母鸡,就颇感无趣地退了回去,生怕染上鸡瘟,那街门连关也没关严,就撒腿尥蹶地跑了,比飞毛腿还快还俏。

杀戮在晚上和白天连轴猛转,无奈女人只好趁男人们忙乱之际,偷偷地支出孩子,把鸡送到姥姥家。一开始,满囤就将他家的鸡趁给爷爷往山洞送饭时,送到山洞养着。王家章很高兴,因为自老伴离开山洞,他就整日和老鼠做伴,那些家伙们繁殖力极强,几乎天天谈情做爱,把王老头搞得怔忡不宁,几近埋没在老鼠的汪洋大海之中。

干革命工作,王大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卖过力,这哪像杀鸡,简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户户家翻宅乱,处处鸡吵鸭斗,老头抓鸡,老婆护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行动持续了数十天,鸡声寥落,宛如晨星,直至路断人稀,鸡声绝迹。金沙滩的男人们,搂着老婆过了几宿好日子,鸡叫又开始了,比前几次更加高亢,更加凶猛,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这下可纳了闷了,金沙滩深深陷于了一片骚动。难道鸡能借尸还魂,鸡死了魂魄还在?看这样鸡比人聪明,它能死灰复燃,人死如灯灭,人何以堪?一向精明的王二麻,终于想出了办法,他让王大头组织民兵沿街站岗。于是金沙滩的夜晚,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刀枪剑戟,寒光闪烁,丫叉天空。他们终于发现了——夜半十二点,那家伙蹑手蹑脚地从奶头山的家里走出来,朝着海滩越走越快。奶头山乃一半老徐娘。他们尾随着这家伙越走越远,直走到破船旁,这才知道是伍老大,原来这家伙也出来打野食。考虑伍老大孤身一人不容易,苍蝇不抱没有缝的鸡蛋,母狗不掉腚,公狗再忙活也没有用,所以民兵们就放了伍老大一马,以观后效。伍老大十分庆幸,他苦等苦熬了十几个夜晚,今天终于见到奶头山白皙的大腿一角,这对伍老大来说不啻于拨开乌云见青天,那是怎样一片大腿呀,雪白雪白,比他妈活着时蒸的刚出锅的馍还白。不管民兵在外面猖狂溜达,伍老大好梦依旧,梦中他发现一团毛茸茸的海草,里面有一颗火红的太阳,伍老大的床就颤抖起来……

当务之急,是抓鸡,抓鸡是主要矛盾,伍老大偷爬奶头山已降为次要矛盾。哪个猫儿不偷腥,谁家守着河水不洗船?

岗哨密布如云,金沙滩的夜晚剑拔弩张,撒下天罗地网,民兵削尖脑袋,伸长耳朵,在拼命攫取着鸡声的发源地。

猫见到寒光闪闪,都屏声静气,就连晚上像野猫一样不睡觉,专门逮黄鼠狼的三吊眼,此时也变得温顺多了。三吊眼是一个光棍,天天晚上不睡觉,白天出工磨洋工,他设计的夹子,夹黄鼠狼百发百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次三吊眼终于中了黄鼠狼的奸计。那日麦收后.他发了一锅新麦,有十个馒头,就去草垛收获,也收到十只黄鼠狼,一个草垛一只。只有狗屎胡同那只,夹子也可能被一个大黄鼠狼拖走了。他拿着战利品,来家揭开锅,准备品尝新馍,只见锅里十个驴粪蛋蛋溜溜圆,锅台上留着一条残缺的爪子捎带那副夹子。三吊眼终于明白了,原来那逃跑的家伙是老母,我拿着这十只,是它的孩子呀。从此三吊眼,耽于黄鼠狼布下的迷魂阵中,而不能自拔,夜夜与黄鼠狼周旋草垛间。他夹着的黄鼠狼全剥了皮放在屋檐下晾干,煮熟了,蘸麻汁,一丝一缕地吃,吃完了,他顺手用一块抹布蘸点花生油抹抹嘴,就袖手钻出他那三间风雨飘摇的破草房,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地走。黄鼠狼在草垛里,在烟囱里,在狗屎胡同,在铃铛胡同,看见他都咬牙切齿,嫉恶如仇。他是金沙滩的夜行人,谁家几点几分做爱、他就爬在后窗听个正清。就连黄鼠狼风风火火乱搞,他也了如指掌。有一次,他夹了一对黄鼠狼夫妇,两家伙夫唱妇随,至死不渝,很让三吊眼感动。午夜他走在金沙滩的大街上,两眼炯炯有神,如电光石火,连野猫都不敢和他对视。民兵们见到他雄赳赳,气昂昂,嘴唇饱满,油光闪烁,糊里糊涂地就又敬又怯他三分。三吊眼向他们点点头,两目平视,视若草芥,手提一狼,一路挂过去,挂过去……

一草垛发现突兀的鸡鸣,如洪水猛兽,民兵们迅速地向其收缩,围点打援,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向前推进。但那声音丝毫不减,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这鸡叫如西皮流水,如打虎上山,婉转高亢,不遗余力,穷兵黩武,和盘托出,这一叫如上海滩茫茫深夜里鲁迅的一声“呐喊”,石破天惊。

叶公好龙,杯弓蛇影,民兵们不敢立马靠前,就连王大头也在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如果这是一只鸡,也是鸡神鸡精鸡泰山。民兵们蠢蠢不敢妄动。草垛稳如泰山,鸡声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可遏止。

终于一民兵就要拿刺刀向草垛挑了,鸡声陡变,是一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咕咕容容满头草屑,是满囤。

光棍神侃“奶头山”

民兵岗屋深夜审满囤。满囤禁不得恐吓就交代了。自从学了《半夜鸡叫》那篇课文,他每晚睡不着觉,就模仿周扒皮学鸡叫。他是一个艺术型的人,学着学着就走火人魔。开始他小声叫,后来就大声叫,再后来就干脆声如洪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他叫鸡也叫,开始他家的鸡随着叫,后来全村的随之叫,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他看到王积辉睡着了,就可怜他,于是摸出去到草垛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专门到王二麻门口的草垛叫,到王大头的门口叫,叫累了就在草垛里睡。他要报复王二麻、王大头,让他们整夜睡不好,再让他们欺负爸爸。他有反骨。

然而,他对民兵说,他只是睡不着觉,出来学鸡叫,这东西好玩,叫累了好睡觉。

于是,关了一天禁闭,就放了他。条件是白天学鸡叫行,晚上学鸡叫不行。

晚上没有鸡叫了,民兵们撤了,三吊眼夹了不少的黄鼠狼,看看奶头山家里仍亮着灯光,就踅了进去。见炕上坐着一堆男人,奶头山胸脯高耸,挽着髻,盘着腿,又肥又大地坐在炕上。四二的鞋摆了一地,烟袋荷包挂了一墙,一股男人味、烟草味合着奶头山那汩汩奔放的乳香和肉香。奶头山很肥,滞白,就像从肥猪身上割下一块冷却的板肉。无论出海的小光棍和陆上的三吊眼、伍老大,都神往于庞大壮硕的奶头山,仿佛那是他们夜航的灯塔,灶火毕毕剥剥烧着的温暖的炕,是最有家味女人味的厨房,是一块扑上就能融化的蛋糕,是一坛窖藏的米酒,醉人,撩人,折腾人。

伍老大酒后失言,常常对着那群出海的饿狼般的小光棍们说,那才叫肉呢,白花花的一片,比海蜇都肥,那大腿叠着一层又一层褶子,就像古时大户人家的香肠一样,好吃又好看。

三吊眼说,奶头山的价钱不贵,看看两毛钱,摸摸五毛钱,干一下两块钱,不贵。三吊眼剥着一丝一缕的黄鼠狼,有一次很神秘地对小光棍说:最迷人的一次,是我把她平放在炕上,伸直了,敞开了,一丝不挂,从没见那么两个大奶子,就像戳在雪地的麦垛,那身肉呀,平滑滑的,油光光的,就像黄海的波涛,一起一伏。那迷人的小腹,就是一丘小坟,上面长满黑乌乌的毛草。再说那两条腿,是高高的白桦林,摸起来就像油脂,一摁一个窝窝,那才叫女人呢,看了那女人,我一辈子不吃饭,也饿不死。

奶头山的老公到青岛的远洋货轮上出海,半年才回来一次,但每每回来,看到奶头山伸着修长而臃肿的腰肢,懒洋洋的,像一只倦猫,从不主动要求那事,就起了疑。有一次他故意拾掇东西准备去青岛出海,又佯装着去北大道坐车,结果在玉米地待到半夜,就急如星火赶回。开门捉奸,猝不及防,三吊眼正撅腚与奶头山活动得欢,如干柴烈火,一发而不可收。那激情,那种投入,那种忘我,让奶头山的老公顿时如开了五味罐儿,酸、辣、咸一并涌出,他抄起炕头三吊眼放着的一杆猎枪。两人如痴如醉,充耳不闻,三吊眼心想不知又哪个后生吃不着葡萄在捣乱,就越发干欢了,一耸又一耸,奶头山胖胖的乳房支棱着,就像两只就要起飞的直升机,汗水就像被太阳一晒,从雪山上流下一样。奶头山的老公端起枪托朝三吊眼的光腚抡去,戛然而止,三吊眼一泻千里。奶头山停止了晃动,发出母猪遭杀一样的惊叫。

三吊眼就像一截松弛的皮筋,退了下来,回头一看,活见鬼,炕旁站一大汉,却是奶头山的老公。双方厮打开来,奶头山软绵绵地站起来,怒斥一声,打什么,你这没用的家伙,你多载让我舒服过这么一遭,我嫁给你整天干熬油儿,守活寡,眼看干碗了;就向三吊眼努一下嘴,这事不该你,你走吧。老公这才看到炕头还挂着两只吊儿郎当的黄鼠狼,血淋淋的,不敢直视。

奶头山依旧一丝不挂,三吊眼仓皇而逃,扒在后窗观看偷听的那些小光棍一}留烟飞了。

奶头山说,看你扭扭捏捏的还像个男人嘛,上炕吧。老公唯唯诺诺地上了炕,奶头山一把就扒开老公的衣服,一手卡住老公家伙,撸了几下,就直直地插入。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老公抽送不已,奶头山潮水澎湃,惊涛拍岸,舒服得小猫吃食一样,一阵又一阵地哼哼,老公变得更加强悍犀利,奶头山一翻身就骑上去,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整整折腾了数个小时,天亮方罢。是三吊眼教会了老公如何做爱。

从此日日夜夜老公抱着奶头山悠来荡去,青岛的加急电报一封又一封,老公这才从奶头山羊羔般的肉身上爬起来,含着泪离开金沙滩。

三吊眼失魂落魄,仿佛那东西自那夜萎了蔫了,就再没起来过。他把奶头山真的想象成一座大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伍老大和海上那帮小光棍乘虚而入,一传十十传百,奶头山的功夫神了,连王二麻与王大头也一起加入了这个浩浩荡荡的大军。千军万马,万箭齐发,奶头山放肆地摆动,一会天上,,一会地下,腾云驾雾,缥缈如仙。老公即使离开一年、两年、三年,她也不落寞不孤单。她陶醉在小光棍们的温存与鲁莽中,觉着今生是最幸福的女人。因穷娶不上媳妇,那个年代奶头山全解了这些后生的馋瘾,应该说功不可没,减少了多少强奸案。

那年代除了神偷王庆丰船上回来不干这事,只想黄婉儿,整个金沙滩凡属成年男人的没有一个不在谈论奶头山。那奶子大呀,碗大?盆大?谈着谈着就出了格,画饼充饥。

有时谈得火热时,三吊眼一步闯进来,大喊,那可是一座雪山,多少男人滑倒在她下面,小子们小心呀,伤筋动骨一辈子的事。

人人都看三吊眼伛偻了,他伛偻着身子在草垛进进出出,发现偷鸡的王庆丰赶快躲起来。自从金沙滩的鸡被王大头带人宰光了,王庆丰去偷那几只硕果仅存的鸡,简直比发现新大陆还难。

金沙滩上日日夜夜游逛三个人,他们是王庆丰、三吊眼、伍老大,这三个人不睡觉,晚上总是想入非非,伺机而动。他们三个都在提防着,生怕夜深撞车。于是不约而同狭路相逢在十字路口,就各自心领神会,反其道而行之。

可是伍老大、王庆丰都发现三吊眼的背愈来愈弯,简直像一张弓了。他这是射向奶头山的子弹太多了,已成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成了一挂空空的黄鼠狼皮,再捉多少只黄鼠狼,也补不满那空空的皮囊。人生就是一张空皮囊,三吊眼撕着一丝一缕的黄鼠狼肉想,奶头山真是泰山压顶呀,把他本来挺拔的身躯压成一张弓,几时才能直起来呀?

牛棚里

话说仅有十四岁的孩子王满囤,第一次因学鸡叫扰乱社会治安,被关进牛棚里,让其闭门思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有何过可思?他只不过看到其父王积辉让王大头等人欺负得可怜见的,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让整个金沙滩的人睡眠混乱,理智颠倒,白天不能正常下地干活,要么睡过岗了,要么干起活来老牛拉破车,昏昏沉沉,半天锄不出一寸地。刘天树是个财迷,他认为只有出苦力,汗珠摔八瓣,大寨田才能整好,明年才有收成。他认为,应叫王大头好好教训教训那孩子,拖延了多少工时呀!刘桂兰是个心软的人,就说: “你们太狠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关了一天,连口水不给喝。”

刘天树说: “喝什么水,那小子太像他爷爷,是一棵歪脖柳树,不早早直溜直溜,恐怕早晚是棵歪材。

正在吃饭的刘雪娇与王满囤是同学,就说: “满囤哥是个好人,你们不应该把老子的账算他身上。”

刘桂兰向雪娇挤了一个眼神,刘天树吃完饭,打了一个饱嗝,去记工屋开会了。

月亮出来了,是个干巴冷的冬天,街上清光寂寥。风把破草房的草刮了下来,东堆一堆,西堆一堆。从雪娇家到饲养院得走一条坡路。十六队的饲养院在一个半坡上,风刮着破街门“哐啷哐啷”直响,刘雪娇推门而人。饲养院的老头回家吃饭了,牛圈只传出牛的鼻息声和反刍声,山草的清香在冷寂的空中播放,就像春天的柳絮飘飘。雪娇狠吸了一点空气,有一种牛的尿臊味。她迈着轻轻的步子,娇滴滴地说: “满囤哥,你在哪里?”雪娇的声音清脆水亮,将昏昏入睡的王满囤唤醒,就一骨碌爬起来,吓了个愣怔。

小雪娇故意趴在一根柱子后面, “满囤哥,你猜猜我是谁?”

“谁,雪娇呗!”满囤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为学鸡叫,他已有几天没睡了,今天总算睡了个囫囵觉。这一天王大头将他爸在工地上看得紧紧的,又余外加了五车土,奶奶又老,爷爷又住在山洞里,所以王满囤只有和牛说话了。陪着牛睡觉,王满囤感到那是人生最惬意的享受,特别是牛栏的草香合着牛粪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催人人梦。他忽然觉着父亲就是一头牛,就知干活,光拉车不看路,半夜三点还要起来给奶奶挑水,到山洞里看爷爷。父亲是一个孝子,他经常在山洞陪着爷爷说话,一说就到天亮。他觉着他们一家人真有意思,爷爷待在山洞里与老鼠说话,父亲面对坚硬的山野和土地说话,他和牛说话。尽管他出其不意地创造了鸡叫艺术,但总没有牛栏这种安静让他享受。这里充满着人间的回忆,母亲黄婉儿走时,他只有几岁。他家与雪娇家是斜对门儿,每天早晨她家的门一响,就知道雪娇妈拿草做饭了。雪娇妈是非常善良的,那心眼儿比豆腐还软。王满囤没妈妈了,她就在胡同对满囤说,叫我妈妈吧?有一天,王满囤终于沉不住气叫了一声,刘桂兰深情地答应了。她动情地看着这个没妈的孩子,看他的褂子一个襟长一个襟短,扣子有的掉了,上三错四胡乱地扣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拉着王满囤就进了家,儿子,进来我给你钉钉。刘桂兰没有儿子,只雪娇这么一个女儿,她没命地喜欢男孩,特别喜欢满囤这么漂亮懂事的男孩。

王满囤在黑影里说: “雪娇妹,你出来吧,我已是个囚犯了,你还敢来看我?”

雪娇立马蹿过来捂住王满囤的嘴说: “不要胡说,我妈已为你讲情了,今晚就放你。”

“放我也不出去,这里真好,你看那牛多么温顺呀,睡觉还说梦话呢——”

雪娇大胆地向里蹭了蹭,将王满囤搂了起来: “哥,你真聪明,还会学鸡叫。”

“那有啥的?”他又把小学三年级的课文《半夜鸡叫》背了一遍。

王满囤脑子好使,按老师的话说,王满囤你脑子能装多少粮食呀!王满囤的记忆力。晾人,他能把小学的课本从第一册背到最末一册。刚上了初中,他就把爷爷藏在山洞的那本《欧几里得几何学》自学了起来。从数字到图形,王满囤一头扎入知识的汪洋大海中。有一次走着走着就掉进湾里,还呛了几口水。人人都说王满囤学痴了,拿着书碰湾了。其实刘雪娇最知道他,他两人同位,王满囤是她眼中最聪明的同学。 有一天,王满囤从一老学究那里得了一题,说是在地球哪个方位盖一房子,四面的门窗全朝南。他陷入了沉思,几近茶饭不进,看着瘦了下去,刘雪娇就把家里留给爸爸吃的白馍偷来,放在满囤的书包里。

满囤吃着那上好的白馍,就像得到某种滋养,他终于想出了房子只有盖在北极,才能成。《欧几里得几何学》在王满囤心中打开一扇窗,一种对知识的渴望让他久久不能自拔。

一想到《欧几里德几何学》,满囤就说: “你家里有什么书?找本我看看。”

黑暗中刘雪娇眼像水银球一样闪光: “我家好像也有一本欧,欧什么来着,被我爸爸、妈妈都翻烂了。我不说了,回去找来你看看就知道。

她把热烙饼一手塞进王满囤手里,就出去了。

王满囤一天没吃饭,一见这葱油饼,就饕餮了起来。

刘桂兰在全村烙油饼,是出了名的。炎炎的夏日,她常常裸着光身子擀饼,两个奶子一抖一抖的,看到满囤进来也不遮掩。她烙的饼就像窗户纸,一捅就破,一层一层的,有数十层。再是那火候,烧到最后,用那极细的麦草一根根,一五一十地人灶里。雪娇和满囤都挨过她的揍,不是草多了,就是草少了,不是烙糊了,就是烙轻了,惹得刘桂兰懊恼不堪。在刘桂兰心目中,女人就是执家,要是丈夫从山里回来饼不是烙糊就是烙轻,那她就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那年月,男人一回家,桂兰就饭盛上,水端上,酒供上,板凳放下,放晚一刻,刘桂兰都要故意瞪雪娇两眼。

她是炕上剪子,灶下铲子,样样都会。那锅台一天抹十遍,篮子干净,桌椅柜子摆得整整齐齐,大衣柜擦得澄明瓦亮,坑里的猪喂得滚溜溜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板有眼。

刘天树是个一心扑向集体的主儿,在家里是甩手掌柜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放,油瓶倒了也不扶,每日下地都净鞋净袜。吃过饭,一盆洗脚水就端来,不洗脚,刘桂兰决不让他上炕。喝醉倒头便睡,有时半夜下起雨,刘天树保证第一个到场,带领社员将粮食苫好。

一次在三年级时,刘雪娇写了一篇作文,名叫《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十六生产队队长。他天天都在学雷锋,红宝书不离手。下雨

了,他到场上苫草;刮风了,他帮着社员修房子。他就是愿喝点酒,一次不小心,从房梁上摔了下来,养了两天,就又带领贫下中农到大寨田冲锋陷阵了。爸爸是我的好爸爸,从不拿集体的一草一木,路上捡到粮食还送给饲养员喂牛。可我看他天天都在唉声叹气,他对我妈妈说,闯社会主义怎么越闯越穷呀。

老师又用红笔把“闯社会主义”那句拉去,写了个“好”字。

这是至今刘雪娇上学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作文,在全班念了。

过一会,刘雪娇就把那本《欧阳海之歌》拿了回来。这是他母亲和爸爸的定情物,也是他们家里唯一一本藏书。那书已没头没尾,王满囤只好对着记工屋漏出的灯光,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大街上下起了小雪,将近十点多钟,队会散了,王满囤才扯着刘雪娇的手回家去了。只听身后老远传来声音,我忘了那小家伙,是王大头的声音。不好,王满囤立马把刘雪娇扯进墙旮旯里。不用回去,我让那孩子回家吃饭去了,刘天树说。王大头再没说什么,就踽踽独行回家了。

冬天的夜晚,真静呀,金沙滩罩在一片茫茫的雪帷里,雪越下越大。两个孩子瑟缩在墙根,久久不敢回家。

雪 国

金沙滩是个雪国,每年下雪几十天。雪大时可把整个后房檐埋没,早晨推门一看,四野皆白,大雪把胡同塞住了。孩子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堆雪人,那雪人堆得大大的,高高的,精神矍铄地坐在雪地里;堆完雪人,打雪仗,孩子们你追我赶,街上飞飞扬扬,就像飘着满天芦花。

晚上人们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咯咯吱吱,那声音温暖亲切,给人以非常厚实的感觉。雪抹去人们有关山野和海洋的记忆,仿佛满世界都一个样,一白到底,任其自由畅想。雪后人们才知道王宏道失踪了,于是经王二麻和王大头密商,决定派遣伍老大前去顶替。伍老大贪睡奶头山的热炕很不愿去,但不行,王二麻和王大头一直认为再不能让伍老大与他俩争风吃醋,他俩想携起手来霸占奶头山。

下雪时的大海显得平静安详,但雪后朔风酷烈。伍老大穿一身蓑衣,划一小船,孑孑远行竹叶岛。

金沙滩上有好多的亲戚都住在星罗棋布的一些小岛上,满囤的二姑就住在一个小岛上。金沙滩除非来场电影或是逢年过节,二姑才偶尔回娘家。人们隔海相望,临海而居,习以为常。一个岛与另一个小岛,有的隔很近,孩子可装在脸盆里以盆渡海,有时站在这个岛上向那个岛上喊一声,他大姑或二姨姨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条狗,汪汪叫个不停。

一场大雪后,这些小岛仿佛突然睡着了。人们把山珍海味都贮藏在雪人的肚子里,可窖藏一个冬天都不坏,等岛上的亲人过年时来家受用。三吊眼把黄鼠狼拾掇得精光,放在雪人的肚子里,也等过年待客,他有个姐姐住在那面的小青岛上。

下雪天不能干活的时候,王满囤就与王积辉一起赶海。他们常常在海边捡到鱼,或一些贝,有时随手也能俯拾几枚海参。那时家里很拮据,王满囤的大奶奶又有气管炎。一到下雪天,就咳喘不已。王满囤把捡到的海货偷偷拿到集上卖了,给奶奶换一些莱阳梨糖浆和甘草片吃。这天,他在沙滩忽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却是一只冻僵的海豚。满囤回家叫来父亲,用一辆小推车把海豚推回家,放在热炕头上,一会海豚苏醒了,满囤拿鱼给它吃,海豚摆头不要。情急中,满囤把莱阳梨糖浆给它喝,海豚汩汩喝了起来。王满囤问父亲,海豚是不是感冒了,父亲说不是,可能是退潮时来不及下海搁浅在滩上冻僵了。王满囤又弄了点水给它喝喝,那海豚就摇头摆尾地半立了起来,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这时满囤将一条小鱼放进它嘴里,海豚很高兴地吞了下去。

海豚渐渐好了,父亲用小车把它推到海边,放归大海。海豚对他们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满囤清晰地看到海豚还流出了动情的眼泪。海豚极不情愿地离了主人,向深海游去。

过了些日子,仍是一个雪天,风雪夜归人,一天早上满囤正好开门出去挑水,看海豚龟缩在门口雪人的肚子里,像一个看门狗一样,它真会找地方呀。看样子仍是那只海豚,它怎么又回来了?满囤又回家拿点鱼给海豚吃,那海豚又快活地摆起尾巴。看样子它这次没病,只是有些恋家,想回来看看主人。依1日是父亲与满囤用小车把它送回海里。从满囤家到海边也仅有100米,你想发大潮时,浪花可轻而易举地溅进院里。

从此海豚与满囤有了不解之缘,整个冬天时常回家看看。在这一带,海豚救人的事不胜枚举。在海边玩耍失水的孩子,海豚经常用嘴顶上来。孩子喜欢海豚,海豚更喜欢孩子,他们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夏天一大片一大片的海豚,就躺在门前的滩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孩子睡了,海豚也打起了呼噜。傍晚,妈妈来喊孩子回家吃饭,孩子没答应,海豚却答应了起来。海豚的白胡子,让晚霞染成了红胡子,分外艳丽。它们一齐瞩目着落向西方的太阳,蔚为壮观。一会太阳全落下时,海豚们就大摇大摆成群结队地钻进海里。孩子们撵着它们下海,欢呼雀跃,兴奋不已。那场面是多么宏大壮阔,令人陶醉!那些海豚一瘸一拐地跑着,孩子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撵着。有的骑在海豚身上,海豚驮着他们跑。

出了监狱,王川故意将车放慢了速度,很平稳地开着,以便多劝导劝导吕娜娜。吕娜娜表面看着刚烈,但她那颗脆弱的心已千疮百孔,早被王川洞若观火。一个女人一旦从了政,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不知不觉中就沾上了一些男人的秉性,渐渐失去了女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风韵,而女人浑然不知。吕娜娜就是这么一个人,与羊角畔时代比,仿佛换了一个面孔,一换上这样的面孔,男人就会隔得越来越远了,看来我哥有主意,与嫂子比,吕娜娜不只光鲜程度比不了嫂子,就其举止也没有嫂子温雅端庄。远的且不说,就嫂子被蒙面鬼小三骚扰一事,一提及,嫂子就羞羞答答,无地自容,仿佛不是小三做了坏事,是嫂子做了坏事,对不起哥。可在吕娜娜这些女政客身上,就见不到嫂子那般模样,活脱是男人堆里驯教出来的女妓,有的抽烟喝酒样样都会,说话比男人都粗都野。看看变成了男人玩于股掌之上的工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既当不成尤二姐,也当不成尤三姐,成了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中性人。一些职业女性,不知不觉很容易变成中性人和所谓的女强人。

吕娜娜被王川越劝越哭,就越委屈,哭着哭着,一头扎在王川的怀里。多亏跑得慢,以至王川的方向都打歪了,差点掉进沟里。

这一举动,让王川猝不及防,他停了车,看看前后无人,有人也不认识,就用一块纸揩了揩吕娜娜的泪痕,说,吕部长,怎么耍小孩脾气,多亏不在渔阳县的地盘,要让咱们的人看见了,多不好呀,我王川跳到黄海也洗不清了。

一席话,让这位女政客突然记起她还是女部长,现时她仿佛只记得自己是个女性,女性爱撒娇,天经地义,就忘了她还是一个部长、一个政客,有冠冕戴着,什么拉丁舞、街头舞,都不会跳了,只会跳忠字舞,专跳给男政客看,所以做这样的女政客,必须戴上两个面具,需要哪个面具时,就戴上哪个面具。但今天她这两个面具在王川眼前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种令人作呕的表演,在王川看来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如今的吕娜娜即使带着万贯家产狂奔旸谷山,王川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从教师到记者再到政客,吕娜娜一次次脱胎换骨,除了长相勉强像个女人外,其他几乎全男性化了,她没有多愁善感,哪会矫揉造作呀!一动就出乖露丑,蹩脚别扭,连九表妹九牛之一毛也不到。

好不容易将吕娜娜送回宣传部,王川这才来到羊角畔他哥哥的初级中学。他们弟兄俩儿好久没碰面了,看王川来了,满囤喜出望外。初级中学黄婉儿曾捐赠了10万元进行改造,但仍略显寒酸。一个大屋里盛满好多人,兄弟俩就走了出来,来到海上。那天的浪很细,金沙滩很亮,他们又想到金沙滩的钓鱼时节,想到金沙滩的风帆时代,那时的金沙滩每年八月秋高气爽,金沙滩就会迎来它们远方的客人,这便是胖得像小猪一样的海豚。可现在一只海豚也不见了,有的只是恶劣的汽油味和嘈杂的人声,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和汽车。那些方格样的盐田,也全都干涸了,因为要建大港及娱乐城,海水全都拦到外海了。看着那一块块仅存丁点水的盐田,本来光滑漂亮的海鸥将嘴插到水里,逡巡半天,长长的尖嘴就沾满了泥污,才叼起一只小虫子一样的鱼虾,整个盐田满覆着腥臭的青苔,白花花的盐碱全从地下泛了上来。风车被肢解了,像散了架的恐龙,偶尔剩下的一两只翅膀,被风吹着还勉强转动几下,很凄凉很落寞。从金沙滩到羊角畔到丁字嘴看电影的那条海道,也被荒凉的茅草拥得水泄不通,仿佛女孩子那些笑声叫声全还藏在里面,如今大概她们儿子女儿一大堆,徐娘半老了。面对这些似曾相识的海景,弟兄俩儿颇感人生如梦,时光匆遽。王川告诉哥哥,这片海滩全被上海开发商买了去,准备打造胶东的维多利亚港。哥哥还像梦一样沉浸在往事中,但王川很快就从过去的沼泽地里跳了出来,他不愿追怀往事,那仿佛只是编书人的事情,王川就喜欢现实。当下这个现实,让他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很适应他的发展。

王满囤看着弟弟开着名车,戴着名表,穿着名牌,周身散发着浓郁的铜臭,这与在三吊眼家推磨的弟弟判若两人,与刚建鳖精厂修王川街的弟弟也大相径庭。人怎么变化这么快呀,自从上了旸谷山,王川一天一个样,金沙滩几乎成了他的旅店,来一趟家,席不暇暖,刮一阵风就走了。他抽的烟全是从国外进口的,据说一支上百块,那大大的金镏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左右开弓,那胡子仿佛半年也不剃一次,开口闭口就是女人、钱、别墅、名车,仿佛那些东西都唾手可得,易如反掌。实说了吧,弟弟这帮人,全是慷国家之慨在金沙滩上建起的黄粱美梦。土地是谁的?土地是农民的,听说父亲那一亩三分地马上也要被征去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父亲说,这新农村建哪里不好,单建在这么膏腴的土地上,这是金沙滩仅有的一点人口田呀。 “文革”时那样整他,可来到土地上,挥锨下镢,每天比别人多推一车泥,父亲都毫无怨言,只要能修出大寨田多产粮食,产了粮食多喂几头大肥猪,父亲就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刚分了地,你没见父亲喜的,天天让大奶奶包饺子,以示庆贺。父亲说,这是中国农民最大的解放,过去土地控制在少数人手里,那样在农民众多的中国不利于调动积极性和创造性,也不利稳定。现在好了,人人都有了地,只要不好高骛远,脚踏实地,没有不富的,富的慢点也踏实也牢靠,农民怕悬在半空中,年轻的可进工厂打工,年老的怎么办?吃养老金,待在家里等死,父亲这般硬朗的身体,还真有点不泄气呢?一亩三分地给他带来多少收益,那是他和母亲晚年的精神寄托,他们不愿花黄妈妈及孩子的钱过日子,他们只喜欢自食其力。父亲说,这是中国农民亘古至今最好的年份,没了农业税,种地比什么都上算,比进厂打工都合算。满囤曾劝过父亲,中国农民必须加快进城速度,只有这样才能拉动内需,缩小城乡差距,目前农民牺牲点土地是值得的。父亲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雀跳干枝上哨好音儿,你爹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没了农业,物价就要上涨,你懂什么?一席话,让这个大学生目瞪口呆。是的,一亩地每年给父亲补偿1000元,一棵大白菜10元,1棵葱1元,这够父亲买什么的?父亲老了,他命里骨子里只会莳弄土地,如今土地没有了,那不好比夺去他的命了。一听大棚马上就要拆除,他扛着一张镢沿金沙滩乱转,开始母亲认为父亲疯了,就清早蹑手蹑脚紧跟去,就看到父亲在晨光中,挥着亮闪闪的大镢,在金沙滩这个半乡半村的地方开起荒了,见缝插针。父亲不想多说话,也不愿多说话, “文革”让其尝遍各种苦难,他十分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他不愿当个吃死食的人呀。他就在瓦砾堆和金沙滩的边边角角里开起了荒。 “文革”那阵子,父亲也一早一晚开过荒,但全被王大头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割掉后有些荒地还顽强地长出瓜,父亲还没看见,王二麻、王大头早看见了,不劳而获,把割掉的尾巴生生煮着吃了,你说这还有理没理?现在没这些顾虑,父亲在金沙滩的周边,大胆开着荒,竟然也开出一亩多地。这个时候,父亲与母亲坐在大炕上,就着自己的菜喝着小酒,觉着今生莫过如此幸福。王川要把父母接到饧谷山上养老,父亲说,你让我多活几天吧,想当年你爷爷比你还阔呢,怎么了?王大头整得他那么惨,他一言不发,既不卖功也不请赏,他算是什么都看透了。财富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吃就够了。父亲又安慰王川说,你过你的呖谷山,我过我的金沙滩,这不挺好的,只要没有运动,一切都中。父亲最怕运动,他算整怕了,运动可使再精明的人再健壮的人,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想想父母那代人,再想想姥爷那代人,王满囤感到弟弟太不像话了,他怎么不学韩国的妈妈,钱有的是,但都用在刀刃上,穿着又是那么朴实、可体。

王满囤说,我看你财大气粗的,整个金沙滩都搁不了你了。

王川说,现在这世道,你不摆阔,就没人敬你,开着一辆小大头跑八趟银行,贷不出一分钱的款,可把宝马往外一停,不说了,银行找上门来了。

王满囤说,那我怎么听说九表妹已跑到你的帐下,那也是贷款买来的?

王川说,哥,这你不对了,房产是不动产,两条腿的是活物,是喘气的,是动产,动产愿往哪流就往哪流,这个你我都管不住呀,哥。想当年,吕娜娜不跟着你流到羊角畔吗,要让我早拾掇了;到口的肉,你还吐出去,不过不拾掇也好,那女孩你养不起,完全男性化了,现在你再见到她,就像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谈到女人,王川眼里就放着光,比他脖上一拃粗的金项链看着都抢眼。这些东西对王满囤刺激很大。

王满囤说,你走南闯北的,我说不过你呢,但我总觉着你不是从前看电影时的王川了,不是咱们寻找英雄的王川了?

王川兴奋地说,哥,杨子荣的墓找到了,就在牡丹江畔,我还让九表妹买来一束鲜花献上了。也就那么回事,子荣在那里挺孤独的。不过,牡丹江是个好地方,女人挺多,特别白俄女人多,九表妹在咱们这里看着像个人似的,但在白俄女人堆里,就像落地的凤凰。

王川真的不可理喻了,凡事绕来绕去准绕到女人身上。至于英雄梦、电影梦,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川看王满囤不高兴,就说,哥,过些日子,你请个假,我亲自陪着你和嫂子到杨子荣墓看看,也圆了咱俩小时候的梦,顺便看看那些高高大大的白俄女人,嫂子不好干什么。哥,真的,为人一世,就是个享受,千万不要对嫂子太痴情了,老了你会后悔的。

这时金沙滩上走来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黄黄的头发。一见外国人,王川就靠了过去,把王满囤一个人冷场。

王满囤看着高视阔步、挺胸腆肚的弟弟走过去,就像一个拳击运动员一样,要到外国人眼前摆阔充胖,施展拳脚,仿佛金沙滩的舞台太小了,他要把擂台摆到外国去。

王满囤摇摇头,我是不固步自封,作茧自缚,未老先衰了?王川也往四十岁数的年龄了,正是当年杨子荣那个年龄,这年龄不干点事,更待何时?谁英雄谁好汉,一代有一代的尺度,有待历史去评说吧。我王满囤就好比这金沙滩的一粒石子,抛进海里,杳无踪影,面对茫茫的黄海,奔腾不息、自强不息的黄海,区区一个文弱书生岂敢面海言英雄呢?沧海桑田,方显英雄本色。

每年夏天,看看滩上横爬竖卧的海豚,大人们说,海豚在洗日光浴呀。谁家的孩子不会游泳,母亲就找来一只海豚,让其耳鬓厮磨,日渐混熟了,双双下海,海豚站游,孩子站游,海豚仰游,孩子仰游,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煞是热闹。

这个冬天,满囤并不寂寞,有串门的海豚伴着他,过得很快。

满囤上六年级了,还没有一支钢笔,他无法向父亲要钱。要买一支钢笔得七毛钱,奶奶看出他的难处,就拾了十个鸡蛋,让他赶集卖掉,再到供销社买笔。满囤兴高采烈地挎了篮子去了,路上忘了奶奶的嘱咐,没走小路走大路,被站在大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王大头碰上了,当场没收了他十枚鸡蛋,争执了半天,王大头也没给他。晚上,王大头就把那十枚鸡蛋给了奶头山,舒服了半宿。

在道上看到王满囤一路哭哭啼啼的,刘雪娇就追上来问他: “满囤哥,你这么个大人了,怎么在路上哭,不怕人笑话?”

满囤就把事之原委告诉她。雪娇飞快地跑回家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赶上满囤气喘吁吁地说: “不要告诉大人,这是我攒的压岁钱,你拿去买吧。”满囤执拗,雪娇撅着丰盈的小嘴很不高兴。满囤一看不好,就接了,与雪娇一起跑到供销社买回了那支日思夜想的钢笔。这只钢笔改变了满囤的命运。

欠了雪娇的钱,王满囤很是内疚。晚上一放学,他就进山拾草。冬天的大地光秃秃的,一些山峦就像老和尚的头一样,寸毛不留。有的地方耙了一遍又一遍,连地下的草根都露出了。满囤只好到茔盘里拾草,冬天的天黑得很早,那些奶头山一样的茔拥拥挤挤的,像活了一样,这时的王满囤非常害怕,但老师告诉了他鲁迅踢鬼的故事后,心里才好点。他每晚拾两篮草,一篮背回家里,一篮偷偷卖给奶头山,奶头山给他三分钱。他就靠着这三分钱,攒呀攒呀,争取过年还给雪娇。那时他最怕下雪,一下雪,他就不能进山拾草了,局促在家里翻着那本《欧阳海之歌》,天天盼着雪晴。天不晴,他的好朋友海豚却来了。他在孤独的冬天有海豚伴着,颇觉光阴似箭,盼着盼着天就晴了,他又可拾草了。

他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那年进了腊月门,满囤就把钱还了雪娇,雪娇跺脚不要,满囤像个大人一样说: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是我奶奶说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满囤度过了最严酷的冬天。他的心智和韬略悄悄在雪娇这位少女的心里扎下了根。

平素,只要满囤家的街门一响,这位少女的心就“咯噔”一下,听到筲响,就知道满囤又要去挑水了,那井沿很滑,她生怕满囤有个闪失;当听到满囤呼哧呼哧地将水挑回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奶奶,掀缸盖儿。”这位少女的心才“噗噗”落了下来,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了出来。她可怜满囤哥,有一次在他家看满囤哥吃饭很凶猛,没饥没饱的,就笑了。可一会就见王积辉的脸晴转多云,他呵斥: “少吃点吧,像个讨饭郎一样。”在满囤家里,一顿他只能吃一个玉米饼子,其他悉数地瓜充饥,这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每每见到满囤哥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焦黄的玉米饼子,馋涎欲滴,雪娇就眼含热泪跑回家,偷几个玉米饼子,隔门缝塞给满囤。

满囤较同龄人长得又小又瘦,雪娇真希望他赶快长高长壮,虽是同龄人,就连雪娇都高他半个头顶呢。

正月里,金沙滩成了一片白茫茫雪的海洋,那是一片凝固的海,死寂的海。仿佛人们在倾家荡产,攒足劲儿过年,年一过,就像充足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只剩一个空皮囊,等来年麦黄。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呀,肚子饿得咕咕叫,而天又一日长似一日,海一日蓝似一日,人们专等着王庆丰带着光棍出海,弄点鱼腥滋补滋补。他们肚里缺乏蛋白质呀,而鱼又是大海里蛋白质最丰富的物种。一个冬天里那些小光棍们,一个个瘦得像瘪三,就连王庆丰也看着瘦了下去,因为过年时家家杀鸡宰羊,他连鸡毛也无处偷了,王庆丰饿掉三十斤。整个金沙滩的人都瘦了,而唯独奶头山愈来愈胖,称尊肥己,光鲜水亮,天天都在过年。

正月里放假闲得慌,王满囤肚中饥,脑子空,饭填补不了,他就千方百计想填补大脑。他想起一个人,就是三吊眼,他家里有本《三国演义》,据说那家伙抠得狠,一般不借。不管怎样,王满囤还是乍着胆子,去试试。他家里梁上和空中,都挂着不少的黄鼠狼皮,那些黄鼠狼皮与长长的灰絮缠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有一床小被,铁打的一样;锅台上躺着一老猫,比狐狸还俊。扫帚倒在地上,铁锨放在炕上,那本《三国演义》平平展展放在窗台上。据说三吊眼看《三国演义》入迷,常使用空城计逼退黄鼠狼的围剿,当年那驴粪一事除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除黄鼠狼外,三吊眼也是饿急眼的狼,但他不像王庆丰非偷即摸。他就一个嗜好,饿急眼,就啃墙上土,特别是茅坑上长着绿苔的那些湿土,他百吃不厌。他说那东西能治胃病,一饿了啃几口,保证土到病除。一次大个子王庆丰饿了,啃了半斤,结果拉了三天,差点一命归西。从此,他四处宣扬三吊眼是骗子,又偷鸡去了。三吊眼说,那是因为他天天在船上,不服水土。如天天在月亮上,恐怕早忘了姓什么。

这一天,王满囤就清楚地看到三吊眼蜷缩在炕上啃土,啃得那么专一又专业,一点一滴的滴水不漏,就像他一丝一缕地撕扯黄鼠狼肉。他家的地中间放着一盘石磨,半磨的玉米碎屑一片狼藉,磨棍插在磨盘上。三吊眼额上湿津津的,看样子是累坏了,正在啃土休息。王满囤轻手轻脚进来叫了一声:“三叔,过年好。”如月球上的人在讲话,一个孤孤单单与鼠与狼为伴的人,仿佛突然眼球活了,轮了一会,就坐了起来,干瘦瘦的,比剥皮的黄鼠狼还瘦,那腰大个王庆丰一把就可攥起来,分明~匹不用化妆的黄鼠狼。

他从胡须里吹出一句话: “怎么你小子来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口中带有一股土味。

王满囤应答: “三叔怎么不说过年的话,我是来看你的。”

三吊眼这才想起: “哎,对了,仿佛还没出正月呀!”

当地的风俗,没出正月,见人问好,并不过时。

因屋子有股瘴气,满囤开门见山就问: “三叔,你屋子是不是有本《三国演义》?”

“有本,你小子能看《三国演义》,只知道你会设计出全部开门向南的房子,没想到又爱上三国史了,小子有眼界。”

“三叔,我想,你借我看一会吧?”

“看你爷爷的面,我借你看一遭,只能在我家里,我钦佩你爷爷,他有三个老婆。”

“那是一夫多妻。”

“多妻怎么样,多夫就好了,没见有茶碗配茶壶的。”

三吊眼在这一带,似乎也是有学问的人了,不过从他祖父那代就家业渐衰,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黄鼠狼拉鸡——越拉越稀。三吊眼笃定今生决不干偷鸡摸狗的鼠窃勾当,当然在他眼中偷女人不算偷,他常对那帮小光棍说,世上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见过哪个皇帝穷得偷人家东西。一个光棍说,朱元璋就偷过。那是他没干皇帝前,还是个屠夫,说完,三吊眼背剪双手,又去钻草垛了,俨然成了明太祖朱元璋。

三吊眼顿了一会说: “你小子先给我推一会磨。”

王满囤如听将令: “小事一件。”就呜呜推起磨。

只见三吊眼到窗台上,反复摩挲着那本书,仿佛有谁要亵渎那本书,又像养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就要送到窑子里做妓,三吊眼爱不释手,掉下了眼泪。

“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王满囤说。

“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三吊眼转悲为喜。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满囤情感饱满。

“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三吊眼喜笑颜开。

“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王满囤热情洋溢。

“周瑜打黄盖——”三吊眼抓耳挠腮。

“愿打愿挨。”王满囤对答如流。

三吊眼拍着王满囤的肩膀说: “孩子,你上炕吧,我推一会儿。”

那磨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王满囤蹦上炕。窗外下着雪,桃园三结义,王满囤进入书中。

三吊眼自语: “金圣叹有言,雪天读好书。”

室外雪盈三尺,玉楼琼树,分外妖娆。

屋里一个推磨,一个看书,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儿。

在胶东一带流传—个奇人仙人,这便是徐福。王满囤第一次从三吊眼的口中知道此人。

其实胶东除此之外,还有八仙,这是一个成仙得道的地方。每逢春天,人们望着一艘艘的大船从广袤的海洋里起航,就想入非非。这些船有的走到半道,遇上台风,躲避不及,船毁人亡,再没回来。有的回来了,上岸了,把头点一下伙计,结果生生少了一个,于是乎孩哭娘叫,扎个纸人纸马扔进海里,或在沙滩上烧掉,招尸还魂。大海冷若冰霜,一浪高过一浪,孩子再没回来,爹爹再没回来。家中少了一人,过年上供只有桌上空空的牌位。

春天的岛屿云雾缭绕,一片迷蒙,有时陆地的景象在海里显现,这便是海市,有雾有市,人烟辐辏,就更加重了人们的想象。女人想着男人就在某一个岛上,孩子想着爸爸可能去了海的那岸,痴姑娘等着未婚夫归来,海枯石烂不变心,鳏夫起彷徨,孀妻夜缱绻。就在这样靉靆的春天里,他们的所思所想随云雾飘摇,于是这里几千年前就产生不少方士巫术。徐福应运而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方士。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整日想的就是长命百岁。方士的忽悠,让秦始皇动了心。于是起驾开辇,从遥远的黄土高原,来胶东巡视。一路坐辇,又坐船,到了胶东。

所有的方士纷纷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次次空手而回,秦始皇就开刀问斩了。这时就有了精明的徐福,他把秦始皇忽悠得信以为真,就派了三千童男三千童女,另有精工百匠,三教九流,五谷杂粮,浩浩荡荡装满数船,由徐福领航,去寻长生不老药。徐福一去不归,传说上了日本岛,避免了杀身之祸。秦始皇仍不死心,四去芝罘巡视,死在路上。徐福逍遥法外,在日本繁殖了人烟,至今日本尚有徐福庙,看来确有其人。

三吊眼就指着门口一条龟背一样古老的沧桑大道,对王满囤说,你看,你看,那就是秦始皇经过的地方。

这个春天,王满囤心活了心野了,他觉着母亲就在海中某个岛上住着,冥冥中母亲一定回来。他把这种想法偷偷告诉了奶奶,奶奶张着没牙的老嘴说,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叹息不已。

一个春天里,放学后,王满囤就来到海边看海,一艘艘大船去的去来的来,上船的下船的,就不见母亲半个影子。春天的海是昂扬的向上的,充满欲望的。面对大海,王满囤跳起来喊一声,满世界都在回应。造船的叮当声,上坞的吆喝声,拉网的呐喊声,满世界都充满着响声。海浪整日像一群群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样,笑嘻嘻的,无忧无虑。冬天的海水黑而蓝,像包公的脸,那般吓人;而春天的海水柔柔的略微充满绿意。春天的海是柔和的,大姑娘小媳妇把捂了一冬的白腿肚儿露了出来,赶海来哟——汉子们来了,女人们来了,雪娇妈领着雪娇来了,雪娇的腿肚比母亲的还白。满世界都是喧哗和骚动,海里满肚子的黄花儿鱼,胖得懒得动。但这个冬天里,满囤的肚子饿瘪了,除了满脑子是三国和徐福外,他拍着排骨一样的胸脯,听出空空如也的声音。春天随便在海里倒腾点东西,随手掰开,就能吃下,生吃虾活吃蟹。春天的水是那般温婉,就像一群小鱼儿唼喋,放在水中的脚温文尔雅。

王满囤坐在海滩想着徐福庞大的船队,气势磅礴地进港了,船上袅袅婷婷地下来了他的母亲——黄婉儿。母亲身着旗袍,神采奕奕,仿佛到另一个小岛看姑姑刚回来一样,给他带来不少东西,比如岛上的仙草,是糊弄秦始皇的药草,就别有一番风味。母亲,你别走了,你走一趟多远呀,这么久才回来。王满囤伸手拉母亲,母亲像一只敏捷的春燕一样飞上天。哎,母亲,怎么变成小燕子了?王满囤哭醒了,这才看到对面桅杆上落着两只春燕,它们在羞羞答答地谈情说爱。原来满囤在金黄的沙滩上做了一个春梦,南柯一梦。

人人都有母亲领着赶海,满囤像一只贝壳一样,被遗弃在沙滩上。这时他眼前忽然落下一个影子, “满囤哥,你哭了?”

满囤赶忙用手遮起眼: “没哭,没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呢?”

“来,咱们一起赶海吧?”懂事的雪娇看满囤眼圈红红的,把他拉了起来。

金黄的沙滩被阳光激射得万箭齐发,迷人眼睛。海中雪白的海鸥一起一伏,也像小船一样有节奏地律动。有时,你见那船似动非动,似走非走,神仙一样,其实帆动船也动。春天就是这么慢,阳光照得经久热烈,万物皆自然。海浪不似冬天那般冷峻,冬天北风大,浪卷着风,风卷着浪,又冷又硬,卷着卷着又挽起满天飞雪。春天一反常态,春天刮南风,南风湿而漉,湿漉漉的南风像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悱恻,让人怀旧又怀春,所以每每看到春天的海,就像看到母亲和雪娇妈的胸脯,那胸脯是温暖而慈祥的。春天的海是母性的海,就像琼浆玉液,孕育着万物;就像咯咯生蛋的母鸡,分娩是快乐的。

每每见到春天的海,王满囤就不由地想起宽博的母爱,要不是雪娇站在眼前,他真想脱光了钻进母亲的怀里打几个滚。然而,说起来笑话,他里面竟然连条裤衩也没有。如今大了,一想起来,就害羞怕揭短。他每每看到春天里孩子穿着母亲缝的紧身裤头跳人海里,他就自惭形秽,说,我不会游泳。其实,王满囤的游泳技术比海豚都棒。春天里,王满囤除想母亲外,只想有一块自己的遮羞布——裤衩。他喜欢游泳,但不能在光天化日下游,只能等沙滩落下影子,看不见了,他才能到水中扑腾。小时候,他跟着父亲游泳是光着腚的,但今天突然觉着自己在春天里一下子长大了,他看雪娇的眼神忽然不再大胆放肆了,他不知道这是青春期,但他觉着见到雪娇浑身就像潮水一样涌动,波澜起伏。他看雪娇每个地方都好,身上的气味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乳香,甜丝丝,他不敢直视雪娇那明亮的丹凤眼,看一会就低下头,或者故意往别处看。

雪娇也突然发现这哥哥一个冬天变样了,怎么唇上突然起了一层毛茸茸的黑胡须,这是成熟男人的标志?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天天睡光炕,不穿裤衩的男孩。目前的王满囤,不敢想象家里放在里间小炕的那床被。那床被昨天晚上,他第一次洒上了东西,不是尿液,是一种白黏黏的东西,有一种怪味。

王满囤除了一无所有,只有望洋兴叹。这海不是他的,是属于母亲的,是属于有母亲的男人的,是属于胡子拉碴一大把那些不知羞耻的光腚男人的。春天,他需要一条裤衩。然而眼前居然站着这么一个体态丰满的刘雪娇,他想雪娇可不是裸着身子的,她母亲会缝裤衩,但他是裸着的,他面红耳赤,又烦又急。

再倔强的男人,站在豆蔻梢头的美女前,都会醉得一塌糊涂。仿佛那是只狡猾的狐,想揽不敢揽,抓一把,又怕她拒而不受,溜之大吉。尽管刘雪娇从沙滩上把他拉起,但他还怕这美狐就像母亲突然失踪。其实如果一个男人在青春期活在少女的梦中,那这个男人的青春岁月将比其后留下的所有岁月都长都丰厚。

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再到举案齐眉,一个男人要按着这条轨迹走下去,那他将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王满囤正在品尝这种幸福的端倪。由兄妹,到……他想象的翅膀比雄鹰还高,比风帆还远。其实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只要一过冬天,青草会发芽,小树会长大,雏燕会煽情,小猫会叫春,所有的男孩都会成熟,抑或侏儒。

春天来了,王满囤早把半夜鸡叫抛诸脑后,眼前站着的美女,就是他的青春,他的希冀,他的全部。从这个角度讲,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富有的。王满囤,眼前的狐,你能抓住吗?青春可是稍纵即逝呀?!

青纱帐

当玉米地能遮住狼的时候,金沙滩来了两人,一男一女,男的约摸十几岁的孩子,女的是一个有近四十岁模样的女人。他们说话,当地人听不懂。但女人长得俊呀,柔若无骨,小巧玲珑,而当地女人全都人高马大,大脸盘儿,皮肤较粗。这女人的皮肤非常细,看着就像一汪水儿。两眼大而深湛,就像两泓水银一样,动来动去。说话声音尽管听不懂,但却颇柔婉,就像唱越剧似的,这女人即使训孩子时,也是轻轻地,轻轻地,唯恐吓着孩子。女人和孩子没地方住,就用青草在青纱帐做个家,睡在那里。王大头派了几帮人去撵她,都被女人那痴痴像眼井一样的大眼睛瞪了出来,加之说话又听不懂,动辄孩子也跟着哭。王大头只好请示王二麻,王二麻说,算了吧,都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冲那孩子,就饶了他们吧。

那时的金沙滩约有几千亩的玉米地,你想金沙滩金黄闪烁,甩手无边,大海一望无际,白帆点点,滩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玉米地琅琅似玉,与涛声海浪沙滩融为一体,黄的金黄,蓝的蔚蓝,绿的油绿,那该是一种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这孩子与母亲是到这个地方讨饭的,他们喜欢大海,喜欢玉米地。可是全村没有一个听懂他们话的,于是有人想到了走南闯北的王家章。王家章已多年足不出户,几乎成了住在桃花源的人。人们只好将那女人领到山洞里,与王家章交谈。他们谈得很投机,经王家章介绍,才知道这母亲是四川人,那里发大水,一路来到山东,母亲叫叶淑红,孩子小名叫阿宝,没有大名,他的父亲在洪水中淹死,母子俩哭哭啼啼,请求庇护。

后来,他们就在金沙滩住下了。东家给他们一点,西家送一点,阿宝与当地的孩子逐渐打成一片,学话很快,当地的孩子也能听懂阿宝的话。他们开始瞪着羞涩的眸子,打量这片陌生的土地,就像两只刚出洞的老鼠。夜晚他们蛰居青纱帐中,白天他们就拾草剜菜,有时掰玉米、偷花生。十六队的队长请示王二麻,让其迅速遣送回川,他生怕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他是拿着集体的庄稼比生命还严苛的庄稼人,他的做法遭到刘桂兰和女儿雪娇的坚决反对。其实王二麻和王大头早对叶淑红垂涎三尺,他们被她那肉肉的白白的南国风味折腾得鬼迷心窍了。一天,王大头利用晚上寻秋的机会,摸进青纱帐,急煎煎地就要对叶淑红奸淫,遭到叶淑红早准备的一顿打狗棒,踉踉跄跄地跑了回去,没敢对任何人声张。想不到这南国的娘们落魄到这个地步,还这么金贵,不可思议。这时王二麻终于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对刘天树说,是不把他们编到十六生产队里,让他们一起参加秋收,正好你队那帮浑小子出海了,缺劳力,刘天树一想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母子也怪可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立马答应编人生产队。

刘天树回来就在饲养院里腾出一间,将母子安顿好,刘桂兰又打发雪娇送去衣裤和部分碗盆、食物等。这母子在饲养院住下后,先是帮着喂牛,后来就与十六队的社员一同参加秋收。叶淑红很下力,比当地那些又高又大的女人还能干,在女队中拿最高的分。

十六队的大船上来,王庆丰一眼就看到这母子,他觉得那女人就像黄婉儿,莫不是黄婉儿回来了。当他问明刘天树后,不知怎么,这位大个子第一次可怜起这位母亲。也许叶淑红与黄婉儿长得极为相似,特别那双丹凤眼,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一向鲁莽粗率的王庆丰第一次有了儿女情长,真是英雄气短,这不就是活的黄婉儿吗?刚上岸第一夜的王庆丰失眠了,尽管夜里鸡鸣不已,他也没心思再去行动。

第二天分鱼时,他就多给了那女人几条鲅鱼,向篮子递鱼时,又故意用手捏了捏那女人肉乎乎的手脖儿,觉着又绵又软,还瓷实,北方女人很少有这样的,特别是满月之脸真像黄婉儿,但那说话的声音又比黄婉儿轻柔,此时叶淑红已能与当地人进行简单交流了。王庆丰放肆地捏她的手脖儿,这女人并没有反抗和惊悚,只一味低眉顺眼,王庆丰顾左右而言他,与叶淑红你答我应地家长里短地说着话儿。王庆丰哑巴吃屁咂摸出点味道,这女人可能对他有点意思,但她有一个孩子,如我和她结合了,这个拖油瓶儿必须接纳.总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嘛。

当晚,鸡声大唱,王庆丰并没有实施行动,他又失眠了。第二天,他鼓足勇气来到刘天树家门口,尽管他与刘天树一向尿不到一壶里去,刘天树对集体财产几近愚忠的地步,让他有些看不起。愚忠怎样,还不是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你刘天树不拿集体的一草一木,整个瞎正经装蒜。

他在刘天树门口踯躅了一番,还是一迈大脚进去了。刘天树吃完饭早下地去了,刘桂兰在家吃饭,半藏半露着两个肥大的奶子,看到王庆丰进来,赶忙拿一件夹衣披上。

刘桂兰说: “哎哟,这不是稀客吗?”刘桂兰知道王庆丰一向与刘天树不合。

王庆丰说: “什么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求嫂子一件事。”

“什么事,赶快说。”刘桂兰是个心直口快、雷厉风行的主儿。

“没别的事,我看好那个四川娘们了。”大个王庆丰一度忸怩成小闺女。

“原来是这事呀,行,嫂子给你办了,四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有个家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王庆丰知道刘桂兰话中有话,暗射偷鸡摸狗之事,就说: “嫂子不用转弯,明人不做暗事,你说这事能办不能办吧?”

“能办,能办……”刘桂兰不迭连声,她是个与人为善的人,王庆丰如能偷鸡养活那四川母子,也是天作之合,办了件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刘桂兰赶忙说: “他大兄弟,不用急,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给嫂子个机会,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我王庆丰等了几十年,年轻时在黄婉儿家学艺,看上了,可人家嫌咱穷,就嫁了王积辉,如今连个影儿也不见了,她要在金沙滩还住着,即使我得不到,上岸偶尔能见上一面也就行了。我看那四川娘们是黄婉儿托生的,真像,我要了,嫂子要加紧点,我明晚就圆房。”

“你道人家是头猪说抓就抓,说抱就抱?”

“我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嫂子快办吧,我就等一天,明天我就下手了。”

刘桂兰剜他一眼: “就心急等不得豆煮烂。”就用手指点点王庆丰的脑门: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王庆丰走了,刘桂兰看他那宽阔魁梧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熬了这么些年,也不容易,该成个家了。”

刘桂兰就一扭一摆地去了饲养院,见叶淑红正在拾掇饭,就直截了当地问: “淑红,吃饭下地呀?”那女人赶快擦一把手,把桂兰让上炕。桂兰又问: “这地方你住得惯?” “挺好的。”叶淑红面露喜悦,桂兰顺藤摸瓜: “就不想成个家?”“想,想,人生地不熟的,没的有合适的——” “那你看船上那大个咋样?”叶淑红疑惑。 “就昨天给你鱼的那大个子,我看他多给了你几条鲅鱼。”叶淑红眼里闪着喜悦: “是他呀——好人,人家能看上咱。”“看上,看上……”刘桂兰不停地安慰,那女人眼圈就红了,一会儿旋出一汪泪,没再吱声儿。刘桂兰看这事有个八九,就顺手牵羊: “那我给你带个信给他。”叶淑红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又说: “谢——谢谢——”她挽着刘桂兰的手把她送了出来,仿若他乡遇故知。

第二天,就见王庆丰找几个小光棍,把叶淑红一家接走了。

来到这个绝对男人味的新家,叶淑红并不感到陌生,把孩子支到别家睡觉后,她和王庆丰当晚就合房,那些扒窗的小光棍,看得大汗淋漓,只听那女人狂喊, “哎呦——哎呦呦——”,横吹笛子竖弄箫,一宿不断,声音传出二里地,连守船的伙计们听到,都不得不佩服王庆丰四十好几的人了,功夫真行。叶淑红从未经历过这么一个北方大汉的揉搓,当晚淋漓尽致失了体统,好长时间都羞得抬不起头来,多亏那天孩子不在家。

女人在王庆丰家里缝补浆洗,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那脸一天红似一天,一天圆似一天,就像只刚下蛋的母鸡,笑声都咯咯的。北国的男人啊,谁见过这么温顺劲道的女人,把王庆丰拾掇得光头净脸,净鞋净袜。夜夜搂着软软的女人睡觉,真是含着怕化,抱着怕烫,夜夜颠鸾倒凤,日日牵肠挂肚。休渔时节,在滩上补一会网,就回家蹀躞一趟,伙计们问他: “怎么,又回去打眼了?”“没有,我喝了几口水。”其实王庆丰没别的,就心里害怕那女人趁他不在家,拾掇拾掇走了,人家毕竟是几千里之外的四川啊。

王庆丰把四川女人霸占,让王二麻、王大头等人大失所望,到嘴的肉让老鸹叼去,就刘桂兰真高兴,逢人就说: “王庆丰有了女人,咱村的鸡再没少过。”不愿说话的刘天树也突然插言: “其实男人的好多病都是女人治过来的。咱们这生产队光棍真多呀,一人吃饱天下太平,各弹各的调,各吹各的号,一盘散沙,真没办法,就靠你这和事佬儿多撮合几个了。”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可王庆丰功夫再深没用,那枪不打子儿,是个银样镴枪头,叶淑红依旧绣花枕头虚好看,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王庆丰准备把阿宝送到学校,要起个大名呀,就去找三吊眼,这两个夜行人一见如故。问明事理,三吊眼慢条斯理掐算着说: “四川,蜀国,天府之国,刘备、诸葛亮的立足之地,那可是一块好地方呀,川、蜀,那这孩子就叫王川吧。”王庆丰想怎么能叫“王川”呢,起个王婉多好,只因他不会写那个“婉”字,就来找三吊眼,至今黄婉儿仍在他心中占着位置。三吊眼看王庆丰疑惑就解释: “就叫王川,不忘川,那娘们再拉着孩子回去怎么办!” “嘿,原来是因这个,三哥不愧为智多星啊。”看见三哥日渐老衰,王庆丰陡生怜悯之心:“三哥,也该找个人了?” “说那话,三哥那弓已拉不起来了,你不也日日放空炮吗?你在海上,我在陆上,你与浪打交道,我与鼠打交道,我估摸着干咱这行的,最好不要与娘们掺和。”“那你就不想奶头山了?”“偶尔还想,但已力不从心了……”王庆丰看三吊眼很孤独,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吊眼旁若无人,转过身静静啃土去了。一见那东西,王庆丰就想拉肚,他抓着裤子疯狂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嚷: “王川,王川,就叫王川。”

不过,王庆丰从不轻易求人,当晚他就派小王川给刘天树送去四条鲅鱼,给三吊眼送去两条鲅鱼。李代桃僵,有了儿子王川,不管是谁的种,也马虎过去,仿佛王庆丰在世不计较叶淑红是不是个下蛋的母鸡了,他们小日子过得火红,就是儿子三日打渔,两日晒网的,不是块上学的料。眼下,这是他们一家唯一一点美中不足。三十年前水往西流,三十年后水往东流,管他那些,夜夜搂着婆娘睡觉好了,饱汉焉知饿汉饥?王庆丰要不出海,搂着川娘不知东方之既白。

电影场

金沙滩来了电影,《智取威虎山》,电影幕就挂在了那片沙滩上。

学生都提前放了学,王满囤的二姑也从小青岛来了,拿了不少的东西,王满囤乐不思蜀。

心灵手巧的叶淑红跟着刘桂兰学着烙油饼,南方人心细如发,她烙的油饼比雪娇妈烙的都薄。人人都说王庆丰半路捡了个金元宝。来电影时,叶淑红正在家里烙油饼,大汗淋漓,半藏半露地光着身子。王川拿了凳子想去占场,王满囤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叶淑红烙油饼,他等着王川拿一摞油饼一起去占场。王川从锅里抓起一摞油饼,跑着跳着去占场儿。王满囤边走边说,你妈好大奶呀。王川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那个地方都这样。

太阳把最后的一抹金红涂到金沙滩上,金沙滩羞羞答答,像抹了胭脂的少女,流光溢彩。欢笑声吵闹声跑跳声此起彼伏,有找不着孩子唤儿的,有跑掉鞋四处找的,有男女青年手拉着手钻草垛空的,有来看电影的。这一天,女儿都打扮得分外俏丽。她们常常把留着过年的衣服穿出来,光彩照人,一簇一伙的,勾肩搭背,胁肩谄笑。她们常常同一帮后生捎山路走,走在高高的青纱帐里,太阳还高高的就从家里走。青纱帐传出各种鸟儿柔媚的叫声,仿佛那些小虫子们也兴奋不已,全都机灵地叫着。那玉米叶子划破了少女稚嫩的脸,也不理不睬,前面的就喊,快走呀——嫂子,叫嫂的就提提裤子,哪管脸上有伤没伤,就跑了过来。她们在青纱帐红红的影子里穿梭,就像梭鱼一样在大海里游荡。就有给金沙滩的姥姥拐了一篮鸡蛋的,也有给三舅舅捎去一双鞋垫的,母亲不能来,就嘱咐女儿,等秋收再家去看姥姥。姥姥早把锅里的饭热了又等,等了又热,扒在街门口,等着俏外甥女来看她,怎么还没来呀,电影儿快开场了。就听到胡同头传来响脆的脚步,外甥女拐着鸡蛋来了。未等放下篮子,满头是汗的外甥女,从缸里舀一瓢水就喝了。这才把鸡蛋放下来,姥姥就让上炕,你妈咋不来呀,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早忘了我这老东西,快一年了,也不来家照个影儿。姥姥,我妈告诉我了,等秋后柿子下来再来。丁字嘴的柿树多,每年秋后火红的一片。嫁到丁字嘴的姑娘,就把柿子摘下来,等煨熟了,再给母亲送来。

此时的金沙滩已变得人山人海,人仰马翻,其声势之浩大,早已盖过滔滔不息的海浪。远在田横岛的居民,也驾着船儿来看电影了,他们就抛了锚,并不上岸,坐在船上朝岸上看。屏幕挂得高高的,几百米远的人,都看得清楚。只是有那老渔民,只听不看,只要声音高,他们听得到就行,因上演的是革命现代京剧。这些老渔民坐在船上,边听边哼,一手打着拍子,一手喝口小酒,忘乎所以。他们不看人物,只听声音,喜欢的是一种氛围,或是一种地道的京味。

王满囤与王川因长得小,挤得满头是汗,终于在电影机跟前安插上座位。他们两个全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放映员,怎样换片子,怎样调镜头,都暗暗地想着长大了,如能干这行多好呀,天天看电影儿。那年头,金沙滩差不多一年才来一场电影儿,来一场电影儿,转眼就完了。

他们全都沉浸到这稍纵即逝的时光中,不知远在大洋里,还有一人,那便是伍老大。

伍老大知道那天有电影儿,早早吃了饭,他就登上嘹望塔向滩上了望。他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什么,只见黑乎乎一片,就像夏天海豚拥拥挤挤晒太阳那会儿,电影幕也仅有手巾那么大,上面影影绰绰得乱晃,多亏伍老大眼尖,能看出二里地。隔着茫茫大海,伍老大在翘着脚尖瞩望,他知道他心仪的奶头山也在看戏,奶头山是个戏迷,还能不时唱几句,伍老大也是个戏迷,吹拉唱弹也会几下。胶东这儿人文荟萃,八九岁的孩子都会唱京戏。至于躲在洞中的王家章,住在南瓦房的黄玉生,更是一听戏,就手舞足蹈,随着节拍又哼又唱。还有那黄婉儿,演一手好戏,就那扮相,那模样儿,也是千里挑一,不用化妆,登台就唱,保证万人空巷。黄婉儿扮演李铁梅,可演完全场儿。有那么几个冬天,伍老大就蜷缩在大泥堆上,看黄婉儿演李铁梅。那时的冬天,村中有好多泥堆,专门用来垫圈积粪。伍老大砣蹴在大泥堆上,泥塑木雕一般,一个晚上十场戏,把脚指头冻得就像猫咬老鼠一样,也旁若无人,黄婉儿唱,他也唱。晚上回到倒扣的老船里,还在乱哼哼。如今黄婉儿走了,黄玉生、王家章老了,想来让伍老大倍感凄凉。

在竹叶岛,伍老大才真正感到生命的荒芜与凄凉。夜里除了海风海浪伴着它,就是无际崖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厚度,而没有温度。黑暗延伸出几里,才偶尔看到渔火点点,像萤火虫儿一样。此时的大海老气横秋,老奸巨猾,浪声一高,小岛四面就像竖起四堵墙,四面楚歌。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就有那么一天,一只海鸥飞进了伍老大住着的海草盖顶的房子里,海鸥啾啾叫着,仿佛在找它的母亲,伍老大的母亲在海里,同是天涯沦落人,伍老大当着海鸥哭了。那只海鸥来过数次,伍老大就天天和它拉呱儿。伍老大经常在岛上对着海豚说话。有时寂寞极了,就对着金沙滩喊几声,直到朝阳从水中像蛋黄一样跃起,喊来一个白天,伍老大才哑着嗓子,停止呼喊。海里的渔人认为伍老大疯了,就躲得远远的。每每一个多月,王二麻才打发人给伍老大送去口粮,有时遇上台风,两三个月不见个人影儿。伍老大已经孤寂成一只鹤。他行为怪异,每天从岛的这头走到那头,在这头吃完饭,到那头拉泡屎。他狂奔不已,无法停下来,只有不停地走或者跑,他才觉着舒服,反之恹恹欲睡,精神萎靡。岛上荒漠得像月球一样,一点绿意也没有,他唯一下饭的菜就是海带。他整日想象着那些灌满浆的水绿的麦田,英姿飒爽一片蓊郁的青纱帐。每年青纱帐起,肥兔蹦跳,王二麻的猎枪举起又落下。枪一响,天上就袅起一股纯净的白烟,空中洋溢着一股硫磺味,王大头就手擎兔子跑进伍老大倒扣的老船里打平伙,他与王二麻、王大头平分秋色,又吹又擂,谈论着奶头山那日益隆起的乳房。那时,天蓝蓝,海碧碧,竹叶岛就像一片树叶,一时‘小舟一样泊在水中。玉米地、金沙滩、奶头山,都是有着人味肉味的地方。每每想起,伍老大都倍感怅惘,他那破船还在吗?金沙滩有许多这样又破又老的船,它们还好吗?每艘破船都有一个故事——当年涛声急、征战麇的故事。

从往古到现在,金沙滩横撇着艘艘大船,有的身上附满贝壳,被苔藓和青草装点。孩子们就站在它们身上看电影儿。电影场上闹哄哄的,剧情正进行到“杨子荣打虎上山”,这是戏眼,一些老头和孩子都着迷了。王满囤和王川靠在电影机旁目不转睛。英雄的壮举,将他们引到了辽阔的北国——茫茫林海雪原。英雄的形象在两位少年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刘雪娇的眼神在急急地寻找着王满囤,在静静的电影机灯光下,她终于看到王满囤了,她像妈妈一样喜欢对视。这时的王满囤被剧情沉醉没看到她,刘雪娇“扑哧”一笑,那笑是给王满囤发出的信号,王满囤向笑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就见到刘雪娇那粉红的苹果样的大圆脸。四目相触,就像电流一样贯穿对方。自那日沙滩相见,刘雪娇觉着王满囤长大了,特别那撇小黑胡子,让雪娇的芳心不时想来扑扑跳个不已。她看出王满囤在故意躲着她,害羞又矜持。但春色满园关不住,愈是这样,刘雪娇愈念念不已。小时候,他们是手牵手看电影儿,可今天忽然有了距离,他与四川老客王川好上了。愈隔着距离,她愈发现王满囤是她挥不去抹不掉的影子,天天在她心中打结儿。以致上课时,她都在观察着王满囤的一举一动,此时他俩已不在同位了。王满囤偶尔与其他女同学说句话,她都立马在心中盘算开,是不是王满囤看好别的同学了,变心了,不再和她好了,她开始嫉妒其他女同学。她恨王满囤,但恨又恨不起来,一会儿工夫,郁躁的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电影场里,这男女两位少年仿佛又在重温儿时的旧梦,牛棚里、七毛钱等等,一件又一件,温馨而又浪漫,苦涩而又甜柔。音乐是鼓动爱情的浪花,男的想做杨子荣一样的英雄,女的生怕男的做了英雄像白马王子一样跑了。这种纯真又纯美的爱情,是那个时代少男少女的写照。有一位诗人说过,哪个男儿不善钟情,哪位少女不善怀春?他们都在各自爱的眼神里陶醉,而不能自拔。

一场电影儿,将少男少女们引向何方?

《智取威虎山》之后,王川第二天突然失踪了。

王庆丰、叶淑红与金沙滩老少爷们拼命寻找,三天三夜不见人影儿。

事态非常严重,王川哪去了呢?他去了四川吗?

拉网式的扫荡从河到海再到山到井,根据以往的经验,王大头还带人搜了大部分草垛,不见王川半个影子。后来规模扩大到金沙滩以外,比如羊角畔、丁字嘴等,终于有人从丁字嘴传来消息,说有人在丁字嘴的电影场里看到了王川,正非常殷勤地帮着放映员拉绳挂幕,电影一散再没见到他,可能又跟着放映队走了。王庆丰与王大头领着一帮人,就顺着沿海的渔村230公里的海岸线打听,临行前,还找三吊眼掐了掐算了算,因为三吊眼会诸葛亮的八卦。三吊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你们快追吧,这孩子可能在大北圈一带,再走晚了就去牟平的养马岛了,那可远了。

人们真服了三吊眼的神机妙算,王庆丰终于在大北圈的电影场里见到王川,他依旧给放映员跑跑颠颠,显得非常卖力。王庆丰拉他回家,王川执拗不回,说,这样真好,不用上课了,天天看电影儿。《智取威虎山》,他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尾,一些唱词也背得滚瓜烂熟。放映员说,不回就不回吧,等下场放完《打击侵略者》,这是部新片,再把王川送回去。

后来放映队终于把王川完好无缺地送了回来,并给金沙滩额外增了一场《打击侵略者》,这无疑是王川的功劳,今年他们可以看两场电影了。

那天人们又一次见到王满囤与王川在电影机旁,士别三日,更待刮目相见,王川走后门把他那些相好同学全部召集到电影机旁。那可是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块好地方呀。王满囤找到王川商量,把刘雪娇也叫过来吧,王川爽快地答应了。

有人看到那天伍老大骑了一只海豚,也来到了金沙滩的电影场。他看完电影,又骑着海豚走了,从此,人们再也没见到伍老大,竹叶岛成了一座空岛。

寻找英雄杨子荣

王川成了名人了,他成了放映员的朋友,说不准长大了也能当放映员。

那时英雄杨子荣在金沙滩一带传得很响,有人说他就出生在牟平养马岛一带,是一货真价实的胶东英雄。三吊眼说得更神,他说他听县上工作队员讲,有一本书叫《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是截取了那里面的故事,真正的杨子荣死了。

王满囤与王川给三吊眼推一会磨,三吊眼就讲一会英雄的传奇故事。两个孩子干涸的大脑如饥似渴。三吊眼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讲,威虎山上消灭了座山雕,但剿匪工作并没结束。在活捉座山雕的十几天后,杨子荣又领了新的任务,踏上了新的剿匪征程。经过几天的侦察,杨子荣和几个侦察员在一个叫闹枝沟的地方,发现了土匪窝藏的地点。为了不惊动土匪,在离窝棚三四百米的地方,杨子荣命令侦察员们匍匐前进,慢慢向窝棚靠近。在确定土匪没有发现以后,杨子荣和几个侦察员一齐向房内猛扑过去,大喊一声: “不许动,举起手来!”慌乱中有土匪开始操枪,杨子荣立即扣动匣枪扳机,可是东北的天太冷了,枪针受冻,枪没打响,其他战士也立即向屋内射击,同样也打了哑枪。

三吊眼呷了一口水,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射中杨子荣的胸膛,杨子荣晃了几晃,便倒下去。杨子荣就这么离开人世,而他的老家牟平还有八旬老母和焦急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写这本书的作者曲波,就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也是我们当地的龙口人,他不忍战友杨子荣死亡,所以整个一本《林海雪原》也没有讲到杨子荣的牺牲。说到这里,三吊眼泣不成声。两个孩子也嘤嘤啜泣。

荒寒的岁月里,是什么鼓励着大人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就是这些英雄。我们不应该忘了那个时代,那时田野地头,队长刘天树一声令下,社员们就三个一簇,两个一伙地围在一起,谈论英雄杨子荣。王庆丰领着十几条光棍在海里飘荡,一遇台风就讲起杨子荣和八大金刚。少女们一看到杨子荣手持匣子枪八面威风的剧照,晚上就做起春梦。杨子荣成了那个时代的样板,他是我们胶东人的骄傲和自豪。

杨子荣的事迹在金沙滩流传开来,假英雄王二麻再也不敢对着孩子们大放厥词上忆苦课了,原先开口闭口必谈自己,现在一谈自己,孩子们就大声起哄了,你是英雄,怎么不上电影儿,别鼻插葱装象了。有那么些年,王二麻真用这法儿糊弄了一批又一批孩子,他们很是羡慕这位敢夺日本鬼子刺刀的英雄,并惊叹他那百步穿杨的神奇枪法,他就用这种狐假虎威的办法,把金沙滩那些最俊的小媳妇糊弄迷糊了,一趁人家汉子出海了,就乘虚而入,没有一个不像小绵羊束手就擒的。孩子们怕他那杆枪和甩来甩去的一只手,一看王二麻来了,就赶紧躲在墙根下,大胆的孩子还勇敢地追上去,摸摸那光溜溜的枪把儿。王二麻就用这种荒诞的手法,牢牢控制着金沙滩,篱笆扎得牢,连个猫儿也进不来,就连大个王庆丰都怵他三分,王二麻就这么在金沙滩上走着,游手好闲,说一不二。

尽管山里收秋了,但秋老虎很猛,一天王川与王满囤从青纱帐钻出来说,咱们到海里洗个澡吧,又正是黄昏,王满囤很乐意地答应了。

金沙滩上人烟稀落,他们携手来到海边,东看西瞅不见半个女的,就脱光了钻进水里,玩起了狗刨。玩了一会王川先上岸了,就穿上裤衩,坐在沙滩上,并不穿长裤。王满囤生怕碰上夜晚赶海的妇女,就忸忸怩怩地上岸。王川终于发现了秘密,满囤哥,你没有裤衩呀?王满囤的脸涨得通红,颇觉害臊,低下头,赶紧把长裤拉上。王川爽快地说,这没什么,找我妈缝一条就是了,咱们寻找英雄杨子荣,不穿裤衩不行,我妈针线活儿可好了。王川知道王满囤没了母亲,就像他没了爸爸,都是苦命人。他们约好了,要趁个星期天到牟平那一带找找杨子荣,到墓前祭奠祭奠,磕个头。

那时有许多英雄的事迹笼罩在他们心中,黄继光、罗盛教、杨根思、董存瑞、欧阳海,以及今天的杨子荣,就在他们身边,怎么能不见识见识他的故乡?尽管听大人讲,杨子荣的家乡离金沙滩还有80里路;但他们毫不畏惧,与英雄的壮举还相差甚远,寻访英雄,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过的第一步。有了英雄杨子荣,王二麻在孩子心目中就像一杆生锈的拉不上栓的猎枪,扔在沙滩上无人问津。他们第一次冲开王二麻禁锢了多年的金沙滩,准备到滩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去。当然王川十分厌恶后爸那次到公海的闯荡,让人撵得,太窝囊了,他是听三吊眼讲的。要干就干个大的,像杨子荣那样轰轰烈烈的。

他一路小跑到家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母亲,王满囤光着腚没裤衩儿。叶淑红眉毛一挑,多大的一个娃子,还没条内裤,唉,没妈的孩子天将就。叶淑红这就开始着手做了。两个人就攒劲准备着,他们到那些横卧的破船里捡网线和玻璃球儿,卖了五毛钱。又每天晚上拾两篮子草到奶头山家卖了,挣六分钱。攒了一些日子,他们终于有了三块钱,可起程了。

裤衩缝好了,王川把王满囤拉到自己家里,让其试穿一下。一看到叶淑红眉毛弯弯着,丹凤眼闪动着,王满囤的腿就软了,他不敢直视这么一位像母亲一样美的女人,更不敢在她眼前试穿。叶淑红把他当成了王川,可在她面前撒娇;可王满囤毕竟多年没母亲了,并且长王川三岁,已是个懂得男女私情的大孩子了,就无地自容地跑到里间屋子,把裤衩换上了。出来给叶淑红看时,淑红一把把他扯了过来,我的孩子,让婶子看看,多漂亮的一个孩子呀,以后缝缝补补的如不嫌弃婶子,就拿来好了,还有你爸的,多不容易呀!说时眼泪涟涟。王川赶快给母亲揩了一下眼泪,就说,我们学做杨子荣,不哭的。母亲破涕为笑,你就知杨子荣,看杨子荣能吃饱饭呀,是不是又想往外跑?知子莫若母,叶淑红的确从王川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他们拉着手出去了,门口是一块大泥堆,他告诉王满囤,那就是威虎山,我当座山雕,你当杨子荣。现在你已有裤衩了,当英雄没条裤衩不行,大胆干吧。

王满囤果真就骑上“马”,向“威虎山”开拔,他们在大泥堆上演示了一番。十天后,他们来到牟平,但终没找到杨子荣的家。这才知道牟平有几百个村庄,杨子荣终是哪个村庄的人,当地人也无从所知。但一些老人告诉他们杨子荣是牟平人已无可非议,他的墓不在牟平,在东北的牡丹江畔。寻英雄无果,他们就来到秦始皇东巡时的养马岛,看了一会光景,就悻悻返回了金沙滩。

这次家人没感到紧张,因为他们都给各自家人留下一封信。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们要到牟平寻访杨子荣,两天后就回来。

回村后,正赶上中午,在街上碰上王二麻。王二麻说,两小子胆大了,没找着杨子荣吧?杨子荣是虚的,在金沙滩就老子是真的,真正的英雄。王二麻的声音如板上钉钉,不含糊。他一手拿着兔子,一晃一晃地朝王大头家去了。因伍老大不见了,那艘破船,草可及膝,所以只好到王大头家打平伙去了。两少年对着王二麻的影子说,熊样子,狗屁不是。

寻杨子荣不果,并没有消弭两少年的凌云之志,他们依旧来三吊眼家推磨,此时的三吊眼终于找来那本《林海雪原》。三吊眼说,我是从你姥爷黄玉生那里借的,看完再还人家,黄老也是从别处借的。此时的三吊眼显得又瘦又小,完完全全瘦成一条十准的黄鼠狼。他让两少年推一会磨,就看一会《林海雪原》,孙达德、栾超家、高波、李勇奇,一个个英雄层出不穷;小炉匠、一撮毛、许大马棒、座山雕,一个个土匪横空出世。原来那少剑波也是个多情种子,和白茹姑娘对眼儿,可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王满囤看着看着,就把白茹儿比成刘雪娇,原来英雄所见略同,少剑波喜欢白茹,我喜欢刘雪娇,这都是英雄的所为,有什么可怕的。他从《林海雪原》里找到了爱慕刘雪娇的勇气,原来壮士吹气断腕,总有美女相配。骏马驮着勇士跑,佳人伴着英雄行,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王川毕竟不是看书的料,看一会儿就睡了。但一听王满囤又在和三吊眼谈论英雄,他的眼就睁开了,他喜欢听,大人讲话他总喜欢在一边静静地听,而且是不错眼珠地听,他一面听一面思考。金沙滩这地方有很多能说会道的,三吊眼就是其一。他可将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天上地下,云里雾里,把个王川侃得神魂颠倒。如果说王满囤是个看书过目不忘的孩子,那么王川就是一个听书倒背如流的主儿。他懒得看书,何况书中有好多不识的字,他就变着法儿让王满囤读给他听,他就在地上推着磨,三吊眼在炕上啃着土。

一本《林海雪原》不用几天,王满囤就啃完了,一些章节,他几乎能背下来,比如“白茹的心”那章。此时,他已完全不是学半夜鸡叫的王满囤了,他有了自己一套见解,世界观正在逐渐形成。

其实寻找英雄杨子荣是一个艰苦卓绝的事情,当年周恩来总理看完《智取威虎山》,为杨子荣所折服,就打听杨子荣是哪里的人,于是寻找英雄的序幕,从那时就拉开了。难就难在杨子荣参军后将名字改了,他原名叫杨宗贵,直到1980年代,才彻底将杨子荣定位在牟平。如今牟平县城中心,建起杨子荣广场,县城原英雄参军集合的雷神庙西侧,建起了杨子荣烈士纪念馆,杨子荣已从舞台走到人民中问,他是全国100个着名英模之一。

一个人在成长期间,总会遇到自己的偶像,王满囤和王川,从电影里和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从此,他俩再见了王二麻,就挺胸腆肚,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他眼前过去,对王二麻侧目而视,不再重足而立了。相形见绌,金沙滩自从来了场《智取威虎山》,他王二麻仿佛也一下“唬”住了,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独步一方了。

一提到孙子,母亲就来了精神,王川会心一笑,赶忙安抚母亲,免得母亲一唠叨开了,又走不出去了。

王川说,妈,我到鳖精厂有事。

叶淑红说,千万让你嫂子领你去瞅瞅那人,人家都等了几个月了。

王川拿着包就走,心想母亲太哕嗦,可能上了年纪了,难道她一点也看不出,现在是男人的天下,找什么样母的没有,如把婚姻政策放开,恐怕一夫多妻的家庭多的是。

王川把宝马停在王川大街上,夹着个包,一腆一腆地就去了铃铛胡同的鳖精厂。见嫂子和车间工人正在那里忙活,机声太吵,就把嫂子叫到会客室里,王川搓着手说,嫂子,这阵子让你受惊了。雪娇比刚过王家门时漂亮了许多,但一提这事,她就害羞腼腆,自欺欺人地说,可能是铃铛胡同死了那么多旷男怨妇闹的。王川也顺水推舟,是不是上了保卫,再没见到蒙面鬼?嫂子也顺水推舟,话里有话,自小三走了,这胡同就鬼不惊狗不吠了,我觉着那家伙是一条十足的色鬼,你开除得正是时候,兄弟英明。王川见嫂子长见识许多,就觉着有点愧对嫂子,说,嫂子,你抽空到城里学学车,早晚上下班开着车。雪娇“咯咯’’两声,眉眼是泪,差点笑岔了气,说,就那么两步远,还开着车,不烧包?王川说,真的,你和我哥都去学学。

王川说话简单,很少哕嗦。看王川拿起包又要走,雪娇赶忙说,我在丁字嘴给你介绍个,你不去瞅瞅?王川淡淡地说,嫂子,你不也是过来人,这东西早天晚天有啥急的,怎么我看你和母亲一样。老嫂比母,王川又要走,雪娇一把将他扯回来,慢点,嫂子还没和你说完呢。雪娇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听说你山上还藏着个九表妹,那可是一个狐狸精呀,扔了吕坤光赤溜溜地跑你山上,你可防着点儿。王川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又夹起了包儿,这还用你嘱咐,女人我见得多了。王川笑笑说,嫂子好好干,就从兜里拿出一摞钱递给嫂子,雪娇的手像烫了一样,忙缩了回来,这是于什么?王川说,不干什么,孝敬侄子的。这一孝敬,把嫂子孝敬笑了,说,好,我代你侄子谢你。

王川又来到王川大街,太阳朗朗地照着,他刚要开车门,三吊眼赶了过来,悄悄说,昨天晚上我夹了两只黄鼠狼,剥了皮,刚烀熟,你拿着回去吃吧。王川说,太好了,吕坤托我的事还没完成呢?他立马发动起车,向县城跑去。他开着飞车,急匆匆地拐进县委大院,全县城只一辆宝马,宝马一进院,门卫就知王川来了,没一个下去阻挡的。王川上了三楼宣传部敲开了吕娜娜的门。吕娜娜正在摆弄微机,看样比以前憔悴了许多,肯定让吕坤那事闹的。吕坤要不出事,这家伙恐怕早干上宣传部长了,可怜她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吕娜娜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哪股妖风把你刮来了,是来看热闹的吧?

王川说,这都说哪的话,我不是那样的人。

吕娜娜憋了已久,开门见山,那你说,九表妹是怎么回事?

王川单刀直入,是她自告奋勇地奔到我山上,不看僧面看佛面,看我和你们吕家的份上,也得拉她一把,这就好比《南征北战》中的张军长和李军长的关系。

吕娜娜呷了一口茶说,这事咱就别说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一帮禽兽。

王川说,是,是,都是衣冠禽兽。九表妹在我那里保护着,她等你父亲回来。

吕娜娜说,一派胡言,她已不是我们吕家的人,愿咋的咋的,快说,你来有什么事,我还有个会。

在王川眼里,副职很少有事,副职有事也是鸡毛蒜皮,她这是下逐客令吧,就大言不惭地说,我想同你去看看你爸。

王川很会抓住时机吊女人胃口,这一吊,就吊出了吕娜娜的一汪眼泪,是的,为处理公司的事,她也好久没去看父亲了,至于母亲是表面看似恨得咬牙切齿,骨子里还是把老泪偷偷装进心里。烦躁时就对吕娜娜说,抽空去看看那个老东西,我和他说不来话。九表妹跑上了旸谷山,母亲暗自庆幸,那是祸水呀,就是她害了吕坤。每每想到此,吕娜娜就觉得做一个女人真难呀,她与母亲的观点不一样,有时竟暗暗地同情起九表妹。且不说她周周到到地帮了父亲多少忙,就你吕家大难临头,人家也没拿走一针一线直奔梁山呀,以前她躺在父亲的怀里是父亲的玩物,现在她又躺在王川的怀里是王川的玩物,他们没有一个真心对她的,都没有扶正,或明媒正娶,九表妹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得好呀。可世上就有这样的女人,她生下来,就在专心致志为男人忙活,并且乐此不疲,甘之如饴。放眼金沙滩,放眼丁字嘴,满世界是这样的女人呀。这世界是男人结成的网,再狡猾的女人钻来钻去,走投无路,都要投进男人早已设好的网扣中。这样看来,九表妹还算聪明的女人,我这算干什么,人家王满囤孩子都老大了,同学聚会时,一个个都在花枝招展地抱着孩子,唯我自己看花伤心,顾影自怜,一个人躲在暗处暗自掉泪。想到这里分外伤心,觉着自己一个弱女子茫茫人海中孤军奋战,孤立无援,就分外想念父亲。于是坐上王川的车,顾头不顾尾,一路狂奔不已,什么也没拿,就来到监狱看望父亲。

王川把黄鼠狼肉双手托着交给吕坤,说,你交给我的任务,圆满完成。

吕坤反应有些迟钝,定了定神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托你的福,九表妹占了你的地盘,你可要保管好了,到时给我送来!

到今天吕坤还有一些山大王的江湖气,这的确让王川甚感愕然。看来是龙是凤,一投胎就定性了。同时王川能当面锣对面鼓探监,这让吕坤感到意外,这小子还真有点血性,他不怕我一口吞了他。让吕娜娜感到惊奇的是,这是两个什么样的男人呀?一个霸占你的娇妻,一个安之若素,仿佛仅一件衣服存放在敌人那里,凯旋时再去取也不迟,父亲多大的肚量,简直一口可吞个大象都绰绰有余。更精彩的还在下面。

吕坤说,九表妹有些小性子,你可担待点儿,她贪吃好穿,你可千方百计多供着,别屈了她的性子,女人一屈性子就会生病的。

王川说,除了天上的月亮、地下的蛟龙我勾不着找不到外,九表妹要什么我给什么。体察女人,我比你吕坤也细,请哥放心。说完将一大把钱塞给吕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欣赏哥的勇气。吃完了这两条黄鼠狼,我再叫三吊眼弄,保哥常常有黄鼠狼肉吃。

看到这个场面,吕坤落泪了,吕娜娜也落泪了。由于来得仓促,吕娜娜竟然什么都没带,她只想看父亲一眼。

吕坤看女儿不放心就说,我一切都好,多回家看看你母亲。由于王川先时打点周全,他们多谈了一会儿。两个强男人、粗男人、野男人,两个只上了四五年学无知无识的男人,在吕娜娜面前突然更加高大威猛了起来。一时竟然让她想到了不肯过江东的项羽,想到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想到了对这些英雄宠爱备至的李清照。想过头了,一个具有大学文化的人,居然拿着囚犯当英雄,这是本末倒置,还是她吕娜娜头脑早有这种错位,她赶快打消了这种念头。然而,就像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在监狱里,她仿佛终于认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以前,在她脑海里,真正的男人就是高仓健,就是王满囤,至于王川和父亲等人都是一些粗鲁不堪的山野之夫、草莽之人。也许在大学里看金庸的书看多了,她居然把王川和父亲当成了武侠小说里面的人物了,仿佛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能呼风唤雨,能返老还童,能青春永驻,能逢凶化吉。然而,当她和王川坐上车,看着监狱那扇冰冷黑亮的黑漆大门时,吕娜娜不能自已,潸然泪下,父亲完了……

王川刚在教堂坐好,王广合就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他也发福了,几乎像一个皮球一样滚进了办公室,人还没到肚子先到了,一下子弹在沙发上,把沙发压下了一块,发出十分委屈的呻吟声。王川不吱声儿,也不说你来了,也不说你有么事,就像当年吕坤看他一样,默默端视王广合许久,王广合也端量着他,双方僵持半天,就都笑了,笑也不露齿。到最后,还是王广合忍不住了,那天晚上是我的不对。有了黄婉儿这个大财团支援,王广合就像金沙滩上废弃不用的破船一样,在王川眼里失去了应有的位置,王川想,这也叫从政,天天像三孙一样向王川要着吃。

王川说,你我都是酒桌上的事,你也是借酒浇愁,我也是破罐破摔,咱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佛说佛,谁也不用说了,一个好东西也没有。

王广合就笑了。精明的王川知道开发旸谷山王广合立下汗马功劳,整小三也出手甚快,快刀斩乱麻,也够哥们,可就是最近王川总觉着王广合城府浅了,动不动借酒骂娘,说话不三不四,可能没干上常务副县长,有些怨言,但自古祸从口出,为政为商一样,在于慎言。为了堵王广合的口,王川拿出一个房权证,放在桌上,就对王广合居高临下地说,给你一套,这证写谁的名字,你说吧?

王广合“嗖”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两腮的肥肉抖J,儿抖,本采眯缝的两只小眼睛,突然像两枚爆荚的豆子一样,闪着黄澄澄的光,一把将那房权证拉过,念念有词,180个平方,复式,好位置,川哥,够哥们,就语无伦次了。王川又瞪了他一眼,说吧,写谁的名字?王广合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位小女子的名字,那位小女子今年已被王广合从畜牧局调到县妇联,继而又担任县妇联副主任,是全县的女后备干部,皆因王广合通过王川将一个大项目给了她,才顺理成章地有这般图腾。要再有这么一栋房子,那可是好马配好鞍,岂不两全其美,把个王广合美得乐不可支。王川说,拿了钥匙,我派人去装潢。

几句话,几分钟的交锋,王广合刚才还像一个癞蛤蟆一样憋得不知往哪发泄,几分钟王川就打蛇打到七寸上,王广合出去撒了一泡尿,回来逸兴遄飞地说,今天我请客,我请客。

王川说,山下还有那么一块小地,给我吧,我准备建一个金沙滩歌舞院。王广合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好说,好说。此时他的脑海,全沉浸在那位小女子的身上,别忘了人家从十几岁就跟了你王广合打天下,从乡里到县里,小女子服服帖帖,晚上抱在一起,甜哥哥蜜姐姐,为王广合抚平了多少创伤。小女子就是一服药,一服春药,王广合每遇个三病两痛的,每每见到了她就病好了七分。小女子就是他的精神食粮,就是他的不动产,就是他的温馨的港湾。

王川了解男人,就像了解女人一样。别看他平素不读书不看报,但他善揣摩,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讲话。黄妈妈孤身一人,在韩国很寂寞。王川就早上给她一个电话,晚上给她一个电话,那妈妈叫得既有些肉麻,又颇掌握分寸。王川认为对任何女人都得有一个度,过近之则伤身,过远之则伤神,不近不远,不即不离,镜里观花,水中捞月,就非常适度。黄妈妈,就是这么一个人,激动时像一个孩子,娴静时就像一个处子。能够激动,便有激情;能够娴静,便处事不惊。这是一个事业女性不可或缺的两大美德。特别像黄妈妈那样举目无亲在异国他乡的女人,就更需这种激动。相反,王川从那些官员身上只见到了庸俗,见钱眼开的庸俗。你买他一块地,政府得了好处,他有了政绩,这本一举两得,可他自己没得好处,就缠缠磨磨,处处设关设卡,表面看似拍卖走过场,其实背后的交易早在偷偷展开,雁过拔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这时的土地仿佛成了他自己的,动哪一块都要留下买路钱。眼前的王广合就是这么一个人,表面看他将军额前跑下马,宰相肚里撑开船,其实那小肚鸡肠的,还不如一个女人,吃一点亏也不干。浸泡在这种俗不可耐中,开始王川觉着无非是猫陪着老鼠玩吧,掌柜的有钱咱有空,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玩吧,可是玩来玩去,就那么几招几式,无非是卖了厂房再卖地而已,这根绳儿牵着你走,你也牵着他走,有时紧紧,有时松松,稍有不慎,忘了姓甚名谁,干出了出轨的举动,就炒豆大家吃,炸锅算你一人的,吕坤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有时想来,像哥哥嫂子那样也挺好的,像爸爸妈妈那样也不错,一亩三分大棚让他们忙里忙外,非常知足。现在的王川别说上山拾草了,简直连张铁锄也拿不上了。对王川大刀阔斧的所作所为,王积辉是一百个看不惯,他说,你爷爷当年比你还神呢,到后来怎么了,还不是有家无处归,住在山洞里,晚年一点天伦之乐也没享到。

王广合深深懂得,时下要想当官,就得像鹅卵石一样在河底淘上几年,直至把棱角全部磨光,磨得没有个性,中庸平庸,该哭时得哭,该笑时才笑,哭笑不得最好装聋作哑,又聋又哑时做一个好官。当官不能生气,不能上火,上火时就找女人。有道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王广合感觉唯独倒在女人的怀中最实在,一点不空。相反一没女人,就空空落落的,心慌意乱。吕坤进去那阵子,他怔忡不宁,天天做噩梦,他最怕的两个梦就是被解职或被关了进去。尽管,他常在王川跟前自吹自擂,官场这地方没啥意思,我卸了职肯定下海经商,但他清清醒醒地看到了那些卸了职的,一个个就像那阉割的公鸡,几年官场个性弄没了,反弄得阴不阴阳不阳,血气和激情全都流失,几乎到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步,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上哪下海,下去也得淹死。王川深知王广合有几杆子,就他那两下子,一忽闪翅膀往哪飞,王川就知道。

那天送走壬广合,王川来到金沙滩,并没有去赴宴,到金沙滩,他一是想着家去见见母亲,二是顺便安慰安慰嫂子。他一回到家里,母亲一会给他弄那东西,一会弄这东西,仿佛王川外出了几年,害怕一把抓不住,就飞了似的。儿子富态了,也老成了许多。叶淑红说,川儿,该考虑找个媳妇了,我和你爸总不能跟你一辈子,你不说先立业后成家吗,我看你这业已立成,到了收一收的时候了,找个媳妇帮帮你还好些。前晌你嫂子过来说过丁字嘴那个,你不去瞅瞅?

王川说,瞅那玩意干啥,两条腿的遍地都是。

叶淑红眉毛一挑,看你说的,一谈这事就烦,都一把岁数了,还天天躲着老娘。

王川不耐烦地说,我哥不有个孩子吗?

叶淑红说,一个不行,三个四个咱家也养得起。

钓鱼记

每年秋天,大秋之后,天朗气清,又下一场小雨。队长刘天树,就给社员放一天假,钓鱼。

钓鱼这天,有孩子,也有老人。他们全都在金沙滩一字排开,展开比赛。那时的金沙滩近海,有一种鱼叫逛鱼,头大肉细,鲜美可口。钓上来,剁上点辣椒是很下饭的。钓鱼是一种技术,有鱼漂(浮子)、鱼竿和网线,另有鱼坠和鱼钩。鱼漂一般用网浮做的,是一种很轻的泡沫塑料。鱼杆是用竹子做的,鱼坠儿一般是铅的,鱼钩上带着倒钩刺。

钓鱼是最考验人的耐心的,一般粗心或急躁的人不能钓鱼。将鱼钩挂上蚯蚓,就把鱼钩甩了出去,此时只见浮子漂在水面。浮子是鉴证鱼是否上钩的标志,鱼一上钩,那浮子就往下扎,急性的人,一看鱼浮往下扎,就扯钩甩线,鱼必溜之大吉。有经验的钓者,是随浮子下沉,欲擒故纵,投其所好,让鱼拉着网线跑一阵子,边跑边将线轻轻抖抖,鱼又得寸进尺,张大口继续贪得无厌,这时那鱼钩差不多全吞进鱼的嘴里,鱼自投罗网。鱼钩扎得鱼鳃生疼,就拼命甩着身子,逃脱厄运。但越甩就越作茧自缚,浮子就往下猛扎,鱼竿弯得弧度很大,拿杆的手显得很沉,鱼拖着跑一阵子,你就可十拿九稳地甩起鱼竿,那鱼随着鱼竿从水面跃出,甩到岸上,扑腾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金沙滩的钓鱼王是刘天树,偌大一个人了,不会游泳,是个旱鸭子。他钓鱼前先卷上一根烟,再站在岸上向水中端量半天,选好鱼场,再坐下。他一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架起二郎腿,向水中瞄着,半天抽一支烟,不说一句话。他看哪里有鱼魂,就把鱼钩甩向那里。所谓鱼魂,就是鱼在海里游泳时荡出的波纹,那波纹很细小,转眼就消失了,像电波一样,钓者必须明察秋毫。你看那刘天树仿佛睡着了一样,手执钓竿,泥塑木雕,但过一刻工夫,他的鱼竿就拼命沉下去,这时他慢慢地慢慢地就会站起来,面无喜色,依旧木木的,杆沉得再重,眼看压断,他都不急不躁,左旋右旋,左晃右晃,就像毛泽东在黄土高原,把胡宗南都转晕了,那钓竿“嗖”地一甩,啵唧一声,睡梦中鱼就上岸了,保证是一条大鱼,刘雪娇兴奋地捡到小桶里。刘天树就旋开壶嘴,吮一口酒,女儿这时已把鱼饵挂上。那鱼饵挂得不大不小,正好把鱼钩的倒钩刺部分包住,包藏祸心。刘天树就再点一支烟,把鱼钩甩出。他钓鱼就像在炎炎的夏日莳弄庄稼,小苗苗才一点点儿,刘天树在地头半天咕容不出去,他精心地拔着小草儿,生怕惊了禾苗的睡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刘天树顺其自然,从不揠苗助长。可王大头就不行了,一会东一会西,捶胸顿足,操爹骂娘,看刘天树一会一条,他气急败坏,就像吃了毒药的狼一样,满沙滩撒欢。这里扔一下,那里甩一下,半天一条鱼也没钓着。再看刘天树依旧影子样坐在那里,移动他简直比移动北极星还困难,人们都对刘天树投来羡慕的一瞥。刘雪娇的小脸蛋也像一颗红太阳,非常兴奋。迷迷瞪瞪地,一条大鱼又被刘天树拖上岸,这鱼太大了,有十多斤重,不能甩只能拖,刘天树使用的是蘑菇战术,蘑蘑菇菇地就把那鱼擒上岸,再看那鱼气得两腮一鼓一鼓的,两眼血红,在地上打着滚。刘天树说,鱼的气性很大,它气性大时,你就要沉住气,稍安毋躁,拖着那鱼转圈儿,等把那鱼拖得筋疲力尽时,你就顺手牵羊把鱼擒上岸。在引鱼上钩时,要凭着鱼竿传来的感觉,揣摸鱼的大小,何时抖一抖,何时转一转,要把好分寸,抖快了,那鱼没咬住钩,很容易跑;抖慢了,那鱼又狡猾地把鱼肉撸走了。要把握这个火候,绝非一日之功。通常是鱼气你莫气,鱼躁你莫躁,心平气和,相持些许,那鱼就乖乖做了你的俘虏。其实,凡是猛虎,都不会束手就擒的。俗话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鱼和人就是这样,岸上一个,水中一个,斗智斗勇,引而不发,循循善诱,对峙加拉拢,胡萝卜加大棒,步步紧逼,步步为营,那鱼就钻进了天罗地网。

如果那天再下场秋雨,雨不大不小,水面起泡泡儿,像生着麻疹,鱼必到水面喝点甜水,吸吸氧。这样的天气,金沙滩的钓者必满载而归。也有坐小船到小岛上钓的,还有坐在船上把钩放海里钓的。钓的方式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越钓越上瘾。不管两手空空的,还是一会儿一条的,都不死心。这面钓不着那面钓,陆上钓不着,去海上钓,全都专心致志,没有一个不苦干巧干的。这比放在生产队种田,好管理多了。

秋雨绵绵不湿衣,刘天树钓了好几条大鱼,渐渐上瘾了,这瘾比烟瘾酒瘾还大。他执迷于钓竿,不能自拔了。就见水中发了一个大魂,刘天树两眼瞄上了,浮子“唰”地扎下去,又浮上来,刘天树如法炮制,抖一抖,就转转圈,鱼很配合,他转它也转,乐此不疲,很好玩儿。玩着玩着,刘天树就拖不住鱼竿了,多大的鱼呀,把他顺着沙滩一路拖下去,拖去50米远,拖进水里,刘天树不会游泳,呛了口水,松了鱼竿。人们大失所望,原来鱼王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时那大鱼从水中倏地跃出,却是一个孩子——王川。

刘天树问他,你干什么捉弄我?

王川回答,你干什么给我母亲那点工分,欺负外地人吧?

刘天树说,你母亲干得慢,再说我给你母亲的也不少呀。

王川说,她干得慢,活儿细,就像你钓得慢,鱼却钓得多,各亲各论。此时的王川已能熟练使用当地语言。 静下来,刘天树一咂摸,王川说得也在理,地里上工也和钓鱼一样,有的干活慢,但活儿干得好,有的干活快,但活几干得糟,草没锄多少,反把禾苗锄去不少。就像王大头急躁冒进,鱼没钓到,反而把金沙滩搅得沉渣泛起,人仰马翻,鱼全吓跑了。从这天起刘天树对妇女队的叶淑红给了最高的工分,都超过他老婆刘桂兰了,有时还能超过个别男人。

每年秋天,金沙滩都钓好多的鱼,鱼吃不了,就打发孩子送给亲戚,再吃不了,就腌了起来。冬天刮北风的季节,那鱼就串起来,挂在房檐下,嚯啷嚯啷直响。来年春天,大人在山里干活,清早孩子们到田头给父亲送饭,饭篮的菜肴就是这千千的蒸熟的逛鱼,咬一口鱼,吃一口玉米饼子,真下饭呀。谁家来个木瓦匠的,没有东西招待,就将这干鱼炸了,也是不错的肴馔。金沙滩这地方家里来了客人,没有不用鱼款待的,没有鲜的一定用干的,象征着年年有鱼(余)。免得客人走了,说,还守着个金沙滩,抱着个聚宝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呢,我去了趟金沙滩,连个鱼腥没混上,多狗性呀!狗性就是小气,金沙滩可不惹这样的名声,他们家家留着于鱼,隔年的或今年的,虽没隔年粮但有隔年鱼,他们可不愿做个小气鬼,这就是金沙滩的奢侈。到过金沙滩的人说,那地方好呀,有鱼吃,有酒喝。放映员一来了,就不想走了,家家吃鱼,处处喝酒,鱼类各个不同,做法又千差万别。都说,吃了金沙滩的鱼,哪也别去了。

金沙滩的闺女就跟着母亲学做鱼,包鲅鱼饺子,糟相鱼干,熬鲈鱼汤,剁鳗鱼丸子。金沙滩的闺女要出了门不会做鱼,那可让人家笑话了。吃鱼长大的金沙滩女人,高挑秀拔,双目炯炯,面如鱼肚白,眉似鱼翅长,一开口,就露出一口整齐的宛如鱼齿般的细密的白牙。找个金沙滩肉滚滚的女人搂着,就像抱着一条鲜鳗鱼一样,秀色可餐。

一场钓鱼比赛,进入尾声时,已是星斗漫天。秋天里,天空仿佛被推出了老远,星星都硕大清爽,看了让人幽幽地升起一种对天空的虔诚膜拜。雨后的秋天,是分外迷人的,就连那放倒的青纱帐,看起来都让人怀念——对刚过去不远的夏天的怀念。秋天的鱼鲜而肥美,无论怎样做着吃,都令人百吃不厌。金沙滩的秋天,整个透着一个鲜字。山中的萝卜鲜而绿,滩边的扇贝鲜而美,河边的高粱鲜又红,西边的落日鲜而艳。天空的月亮鲜盈盈的,银盆大脸,满地生辉。水中的船儿鲜亮如鹤,娓娓动荡;海中的小岛鲜如珠蚌,星罗棋布。

刘天树吆喝人们上岸,比赛收获,喊破嗓子,仍有人垂钓不已,不知天色已晚,星光下移,雨露生凉。

络绎着渐渐地都来了,哪怕囊中羞涩、捉襟见肘者都来了,总觉着有比自己还少的。那天刘天树又称王了,称王者得十斤鲜花生米,最少的也得一斤,不在多少,贵在参与嘛。

星光下,家家烟囱冒烟了,先把花生煮了,鱼也随之烹上,家家笼罩在一种团团圆圆,融融洽洽的氛围中,秋深鱼儿肥。

忽然谁家传来大声喊娃的声音,那娃儿或许还在秋夜星空下垂钓不已呢,鱼愿意上钩吗?天知地知。能够欣赏钓者,乃人生一大美事。

谢幕

人生就是一台戏,从呱呱坠地到命归黄泉,有序幕有谢幕,这是每一个人都逃脱不掉的人生轨迹。黄玉生就谢幕在秋雨绵绵的一个黄叶飘飘的早晨。有人给王积辉报丧,没有直接惊动山洞的王家章,生怕一个年逾古稀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半年前,人们还看到黄玉生这位矍铄的老头,骑着车子满世界打听谁家藏有《林海雪原》,人们都甚感他的滑稽。如果活着,杨子荣也差不多是他这个岁数。他们那代人日里夜里都在仰慕着英雄,谁村谁家出过一个战斗英雄,他的尸骨埋在荒山野岭,他也要去看看,并脱帽鞠躬。胶东是革命老区,英雄遍地都是。走在公路随便向两边山上看看,就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烈士墓碑。年老的黄玉生常常蹲下来,抚摸着石碑上的灰尘,仔细辨别着那些名字,是个团长,是个营长,是九纵的,许世友的部下。有时,他在墓前一坐就是一天,直至夕阳下山,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寻找那本《林海雪原》,他整整走了十几个村庄。原本金沙滩、丁字嘴都有这本书,可“文革”初期都当毒草付之一炬了。除了浩然、鲁迅、马恩列斯的着作,每村的文化室里,再难见到其他书籍,要没有电影《智取威虎山》,恐怕《林海雪原》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当年王大头顺手把那本《资本论》和《艳阳天》扔给王宏道后,金沙滩的文化室成了空壳,除了几本《西沙儿女》、《渔岛怒潮》放在书架上外,其他书籍荡然无存,只剩下锣鼓、胡琴、手风琴等很杂乱地放在那里。那个时代的人们已不喜欢读,只喜欢唱。唯独唱才能抒发人们战天斗地的豪情,,唯独唱才能展示人们的凌云之志。读似乎是一种个人的隐私行为,偷偷摸摸像手淫的行为;而唱就不同了,它是面对大庭广众的一场赤裸裸的敞开肺腑的谈情说爱。因而,黄玉生骑着一辆破车逐村寻找《林海雪原》,就被人们视为一种非常古里古怪的行为,人们都以为这位老英雄疯了。其实,黄玉生一想起他们那代人,就老泪横流,那是惺惺相惜呀。

碧云天,黄叶地,秋风正紧时,人们时常看到黄玉生走在风尘仆仆的山路上。当在一个叫瓦罐窑的小村的老窑见到那本保存完好的《林海雪原》,黄玉生如获至宝。瓦罐窑是一个不足50户的小村,家家以烧陶或读书为美,他们时常把一本本“毒草”放在废弃的老窑里,晚上掌灯趴在老窑读书,乃人生一大快事。白天,他们挑着或用小车推着瓦罐沿街叫卖,完全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沿海渔村一听到“瓦罐——瓦罐——”拖长的一波三折的叫卖声,就知道瓦罐村的人来了。瓦罐村的人黑手黑脸、黑衣服,全让瓦罐蹭的,亮闪闪的,像一个个野人,但谁能想象他们晚上躲在窑里读书呢,真乃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瓦罐人爱书,那书是包着皮的,打开完好如初。想不到他们身上沾满泥土陶灰,而书却保持得那样洁净。原来那瓦罐人读书都戴着雪白的手套,他们不亵渎书籍,就像不亵渎上帝一样。那书还带着刚出厂时的书香,也许是窖藏的缘故。要不是靠着黄老的名声,瓦罐人是绝不借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借书的习惯。所以三吊眼借那本书时,黄玉生是千叮咛万嘱咐,他知三吊眼是金沙滩上嗜书如命的人。别的且不说,就那本《三国演义》看了有几十年。

黄玉生拿了那本书,进家就像十年寒窗的学子一样,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比他外甥读得还痴迷。那年秋天,雨水多,玉米放在平房早淋湿了,他也忘了早上儿媳的嘱咐收起来。他完全沉浸在那片养育英雄塑造英雄的黑土地上。其实东北有大部分闯关东时留在那里的胶东人,隔着千山万水黄老与黑土地的英雄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读完那本书,又去金沙滩北面的高家看望了曲波的警卫员高波的父亲。回来就病了,他得的是脑溢血,躺在炕上三天就去世了。

当王积辉战战兢兢把黄玉生去世的消息告诉父亲时,只见王家章颤了一下,从白胡子里艰难地吐出短短的几个字: “我要去见他一面。”儿子想给他刮刮胡子,他说: “不用了,变了样,玉生就不认我了。”那时的王家章尽管背有些驼,但站起来还是一条好汉子。他让儿子用一羊肚手巾蒙上眼,就颤颤巍巍地出了山洞。他在山洞里住久了,一开始不适应山里汪洋恣肆的大片阳光。他每天仅有早晨和黄昏出去放放风.离开山洞也不过几十米。好在那天有些怪,一会阴,一会雨,又一会阳光暴泄。王家章坐在儿子的车上,很快适应了洞外的气候。他们向丁字嘴疾驰,他想马上扑到老亲家的身上摸摸他的脸,和他再说几句话,那可是一个大好人呀!想当年老哥俩时常盘坐在炕上喝小酒儿,有一年王家章发了大财,年底就想多给黄玉生点,黄玉生说,定好了就不要再改了,以前给多少现在还给多少。这人见财不红眼,他把得到的钱,全部用在无偿培养后生们练武上。他武艺高强,艺德精粹,他的拳头只打过两个日本鬼子,决不打一个中国人。威逼利诱对他无济于事,吃里扒外与他半点无缘,他拿着东家的钱干着东家的活,毫无半点非分之想。在金沙滩和丁字嘴一带老哥俩可说珠联璧合,王家章有财他有功夫,老哥俩从未合伙欺负过任何人。唯其如此,所以王二麻、王大头等在土改时,找不到他们半点麻烦。

很快到了丁字嘴,见人山人海,车马川流不息。人们匍匐在棺材前,号啕不已,洒泪送英雄。黄玉生当团长的儿子也回来了,门口停着辆吉普车。

从大北圈到田横岛,自东往西万人空巷,黄玉生的弟子遍布230公里的海岸线。他那三十多间瓦房至今健在,土改时那里的人并没没收它,只是借用了一部分,后来黄玉生日渐衰老了,就只留下五间,其余全献给了大队。只听有人私下嘀咕,南瓦房死了,他的武功断代了。那时兴起火葬,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计较黄玉生还在使用棺木。那板材用的是30公分厚的柏木。柏树是南瓦房院中的,也有百余年了,它与金沙滩的古银杏树形成沿海一带的独具风采,但人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伐了。团长儿子表示坚决反对,但他还是禁不住村民的热烈火炽,他们纷纷说,这树凝聚着黄老一生的精武之魂,它是看着一代代弟子从这院里络绎不绝走出的,黄老走了,它应跟着黄老继续庇护他。可黄老不是中共党员,那棺木上也无法覆盖党旗。丁字嘴村人就想了一个办法,用一块大红布,上面写着“英雄”两个大字,覆盖在棺木上。那棺材倾角锐利,呈沉重的殷红色,躺在那里就像巨兽一般。它的前面后面,左左右右,人声鼎沸,男的女的,白衣白裤,白幡飘飘。刚晴了一会天,小雨又下了起来,又湿又冷。

王家章颤颤巍巍地抚在棺木上,痛苦不已。他本想见见这位兄弟,哪知已入殓了。棺里棺外,阴阳阻隔,王家章涕泗横流。他捶打着棺木,仿佛要把黄玉生喊醒,边喊边说,老弟,你就这样走了,也不打个招呼,你带走了一个时代……

的确,黄玉生是时代的产儿,山风海韵孕育了一拨又一拨英雄,他们是胶东人民揭竿而起、奋起直追的精神支柱,在这块版图上往往一座不起眼的小县城,就藏着几百个英雄。这些活着的英雄各有一段壮举,但他们从不居功自傲,种田的赶海的,打掉左腿,用右腿走路,伤了左眼,用右眼看路,有的身上弹片就像寄生虫一样留着,直至死亡,又留在骨灰盒里;但这些人只要一息尚存,都在劳动。有的英雄双腿不能用了,就坐在炕上与大姑娘小媳妇绣花编草辫,即便再艰苦,他们也不愿向组织伸手要一分钱。他们就是那么一代人,贡献甚多,但索取甚少,沉默寡言又落落寡合。那一次在山洞里,黄玉生从身上摸出几块钱,就是坐在炕上编草辫赚的。寂寂的屋后,黄玉生喜欢坐在炕上编草辫。他编的草辫紧密细致,层次分明,巧慧雅洁,很有一番功底。他编一会儿草辫,就看一会儿书。太阳快磕山时,他又到院中的柏树下,打一会太极。他无私献出的那些房舍,现已变成了村中的小学。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他常常沉浸到孩子们的欢乐中。

王家章抚棺悲恸不已,这时王二麻也来了,在他棺前磕头不断,边磕边说,黄老,原谅我来晚了,请受愚弟一拜。看到王二麻装腔作势的样子,王家章和王积辉愤而离棺,他们实在不愿看王二麻那极为拙劣的表演。

棺材在山岗蠕蠕而动,秋风萧瑟,细雨缠绵,雨打在人的脸上嗖嗖产生凉意,道路泥泞。一些黄叶从树上掉下来,纷纷围着棺木飞舞。王家章一手抚着棺木,艰难地向山冈而行。他毕竟老了,脚步趔趄,王积辉几次劝他不要送了,他都摇头不已。棺木陷于泥泞中,雨越下越大,苔湿路滑。王家章那苍苍白发让雨打得凌乱不堪,就在这时三吊眼拿着那本《林海雪原》来了,他把那本书裹在怀中,在棺前长跪不已。他是来还书的,然而棺木里的人已长眠不醒了。

巨大的棺木在霏霏细雨中,缓缓下葬了。这时天光大晴,乍泄一地银箔,如蝴蝶翩飞,飘飘散在静静的棺木上。

锨镢叮当响起来,黑压压的人群跪满整个山坡,约有半里地,而半里地外的人仍在不停地蠕动。花圈被细雨打湿了,双颊被泪水淌满了,看不清是雨水或是泪水,只听低低的不断的呜咽纷纷传来,此起彼伏。

一个黄土堆形成了,人们深情地沿着土堆恋恋不舍地离去。

秋雨又淅沥不断下了起来,丁字嘴再次淹没在一片迷蒙中。人流像一条河,缓缓地流在深秋的风里。

三吊眼跑了十几里路,气喘吁吁地把书还给了瓦罐窑的人们。人们听到黄老仙逝,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向丁字嘴的方向磕头不已。

山顶洞人

王家章住在山洞里,已有些年头了,他冬眠在山洞里,就像一条死蛇一样,躲避了无数政治漩涡,黄玉生在时常说,这是王家章的高明。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自那次在丁字嘴黄玉生的坟上王二麻与王家章见了一面,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家伙活得竟然那么健朗呀,他认为他早已死了或瘫在山洞出不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二麻早听说,王家章骂他是假英雄、假革命,就和王大头等人撮合一下,决定实施报复。王大头说,早应该来这天了,他娶了三个老婆,什么黑毛黄毛的都尝过,他是最大的恶霸和地主,怎么土改成了漏网之鱼,当时刘天树也随声附和,总觉百思不得其解。

冬天的夜晚是非常寒冷的,尽管山洞里冬暖夏凉,但寒意也一阵阵从洞外袭来,王家章瑟缩在洞中,寒凉如洗。这时洞外狗叫不止,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就冲进一伙人,拿着手电,把王家章从被窝里提溜起来,就像提溜一只鸡。王家章这才看到是王大头,他呸了一口,吃人肉拉白屎的畜生!王大头就用绳子将王家章五花大绑起来,一拉一拽地将王家章脚不连地地拖出洞外,向大队部急驰而去。

大队部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王二麻,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汽灯很亮,晃花人眼。刚从洞中出来的王家章不敢睁眼。王二麻说,你在洞里憋久了,今天请你出来散散心。王家章气愤地说,我懒得看你,将我送回去。王大头“嘿嘿”笑了两声,这会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王二麻说,我不和你哕嗦,只谈谈你和那白俄娘们是怎么一回事?王大头接言,是里通外国吧。王家章睁开眼睛又被汽灯刺得闭上,那是我老婆,没什么好说的。王大头淫邪着两只小眼睛,你那个黄毛婆娘,年轻时可白了,你是吃了黑的吃白的,你老头口福不浅呀。王二麻又问,听说你说我是假革命,那你是什么,你是叛徒,里通外国的叛徒,假革命,也比叛徒好呀。王大头说,今天只要你承认了是叛徒,我们就把你放回山洞。王家章说,一派胡言,爷爷起事时,你们两个还不知在哪里转腿肚筋呢,今天不知天高地厚在我头上撒尿,妄想吧。王二麻面露狰狞,皮笑肉不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家章说,那你痛快点,要杀要剐随便。

王二麻沉默一会儿,就使眼色给王大头。王大头立马把绳子松了,搬过来一把凳子,王家章就势将那凳子掀翻在地,大声说,将我送回去,全是对牛弹琴。说着甩袖就要往外走,两个民兵一拥而上,将他按下。只听王家章的脖颈嘎吱乱响,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禁不住这番折腾。但他愈想站直,民兵就愈按得狠。

王二麻拍着太师椅说,你雇佣四十号人卸小港,也是剥削。王家章说,可我家里没一分地,卸小港的人我全付了工钱,我剥削谁了?王大头说,不用再和这个老家伙费话。就抡圆了巴掌,把王家章掮了个南北不认识,血随之从王家章的鼻孔涌出。王家章没再吱声,只看那后背忽上忽下,气愤已极。

王二麻一想到那三个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金枝玉叶的三个女人,除王家章独享外,别人可从没染指一下,一想到王家章独霸三个女人,就恨不能剥了他的皮食了他的肉,再踏上一千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章是条铮铮如骨的汉子,他鼻口是血,但没呻吟半声。很早王二麻与王大头等人就悄悄撮合,准备重划成分;但一想到王家章躲在山洞的熊样儿,又想到自己天天在交桃花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把划成分一事忘到脖后。倘黄玉生不死,不在送葬时见到王家章,他也不会东山再起,拿王家章是问。他觉着唯独把这些老的整死,他的假英雄史才不会大白天下,他才可以永远在金沙滩为所欲为。

王二麻大着嗓门喊,王家章,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你就招了吧,是不叛徒,里通外国?

王家章说,叛徒不叛徒,历史早写着,不用你这假革命信口雌黄。

王二麻说,你是斤半鸭子二十四两嘴,煮烂身煮不烂嘴。

王大头说,书记不用哕嗦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王二麻说,放屁,放长线钓大鱼,王家章是条大鱼,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就使了一下眼色。

王大头蹿上去,把王家章的头又按下了一尺,整个身子呈直角前躬。整整折腾了半宿,王家章坚持不说,最后终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王二麻和王大头一看不好,天亮前,用一块门板抬着送回了山洞。

早晨王积辉去给父亲送饭时,见父亲已咽了气。他把王家章的猝死先告诉了大娘,大娘哭着来了,进洞开始给王家章换衣服。又去禀报三娘,见三娘躺在院中,似乎早已停止了呼吸。想不到一个山洞,一个铃铛胡同,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反而同年同月同日死,咄咄怪事。

一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家族,就这样完完整整地破灭了。王积辉把父母葬到一起。

王家章去世半年后,金沙滩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一大官。王大头紧随其后,将其领到大队部,低三下四让座,这时王二麻从山上扛着猎枪,枪上挑着血淋淋的野兔赶来了。战战兢兢说,首长好。一个秘书样的人过来说,这是渤海专署的李专员,年轻时在金沙滩住过,今天专程过来见见王家章。王二麻和王大头立刻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去世了。李专员说,他今年不过七十多岁,什么时候死的?王二麻支支吾吾,刚……刚……死。李专员很沉静,那他家里还有什么后人?王二麻说,有一儿子在村里,其余的都在外面。王二麻不再结巴了,他令王大头叫王积辉去。

转眼王积辉来了,他直愣愣地打量着李专员。李专员说,你不认识我了,小三儿。王积辉一下扑过去说,叔,是你。李专员说,我刚从五七农场回来,就听你父亲死了,他对革命有大功呀,当年我躲在你家里协同你父亲为八路军运军火,都是从你家的船上搞的。王积辉认识这个在他家里穿长袍大褂的李专员,但他不知道父亲与他在购军火。父亲一生守口如瓶,含而不露,处事不惊,这点王积辉了如指掌,想不到父亲还偷偷为八路军搞军火。李专员说,你的父亲很伟大,他一辈子顶天立地不做亏心事,他是一个无名英雄呀。我要到坟上看看,给他鞠个躬。这时王二麻、王大头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他们魂不附体地陪着李专员来到坟前,李专员连鞠三躬,又围着坟堆转了三圈,眼里装满泪水,又对王积辉说,你爸是个好人,我在牛棚里、农场里顾不了他,对不起他;他对革命有大功呀!又一次重复。其实,王积辉一生也不明白父亲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他晚年住在山洞,无论多么规劝,都誓死不离荞麦地。四十年代,他有着庞大的船队,来来往往,声势浩大,但复查时也没见到他赚过多少钱,难道他把钱藏在山洞里,可是父亲死后,王积辉去翻了几番也没翻着,原来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就是这样一个人还被王二麻等人活活整死了。想到这里,王积辉哭了。李专员说,不要哭了,你的父亲英雄一世,精明一世,我和他共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那时他的确是这一代的首富,但为了革命次次慷慨解囊,是不打半点折扣的。他处事谨慎,一丝不苟,从不招风惹草,对伙计很好。我住在你们家里那么久,谁也不晓得我的身份,这全倚仗你父亲的儒雅老道与落落大方。

李专员拿出一摞钱让秘书递给王积辉,李专员说,我不在时,你每年都要到你父亲坟上看看,念叨念叨,就说我永远记着他,永远感念他。上车前,人们清楚地看到李专员流泪了。李专员又说,你那俄罗斯三娘还在吗?王积辉说,和父亲一天死的,我至今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一个人,就那么躺在院中间。本来要上车的李专员,忽然想起往事,说,有一年去青岛,你父亲还让我与你三娘伴了一夜假夫妻呢。你三娘很爱你父亲,爱咱们这个国家。王积辉说,我看出三娘很爱父亲,至死不渝,只不过她住不惯山洞,才和父亲分居。其实,每天趁我挑水临走时,她都隔着门缝问我父亲怎样?李专员愁眉锁额,很粗重地喘着气说,不谈这些了,金沙滩的人们对我有功呀,你们这里可是一块出英雄的风水宝地。李专员还问了好多人,他们大都不在了,他让车在前面走,一步三回头,向金沙滩看了又看,这才恋恋不舍地登上车。

吉普车左拐右拐,就上了青威公路,向青岛方向去了。

猪王

王满囤与大奶奶养了一头猪,放在坑里,金沙滩的人都来参观。那猪就那么大咧咧地哼哼唧唧地躺着,不理不睬。猪已经很胖了,大腹便便,脑满肠肥,那两只蒲扇样的大耳朵,已经把那两只小眼睛活活罩住了。它时常躺着进食,王满囤就跳进坑里将一块块地瓜喂给它,只听“咕咚咕咚”,一声声,那地瓜就进了猪的大胖肚子里,王满囤再给它按摩按摩,一会工夫,那猪就酣然入梦,呼噜震天价响,一个胡同都被这呼噜惊动,都说,满囤家的猪又睡了,那么大了,好送了。

满囤住在胡同的最深处,猪睡一会,就屁滚尿流,每放一个屁,都像在放一个爆仗,从胡同里面震到胡同外面,是那么婉转,又是那么曲折,那屁就钻人各家各户。

荒寒年月里,满囤家的猪,就是他们家的最高精神寄托。白天与王川上山剜菜,累了就想想这头四平八稳地躺在坑里的猪,就觉着是那么安稳和踏实,知道送走猪,过年就可买布做衣裳,买肉包饺子,于是再怎么累,一想到这些就浑身轻松了许多。回家再跳进坑摸摸那猪肥厚的大腹,劳累就悄然冰释了。

喂头猪,真不容易。夏天,你需给它洗澡;冬天,你需给它填土或铺糠草。猪这种动物,你看它长得笨笨的,憨憨的,但满精细着呢。金沙滩这个地方,西伯利亚寒流一来,人们稍微感觉冷的时候,猪就在坑里哼哼,仿佛在说,我冻人,我冷呀,就见它从坑墙边拱几下,一会拱出一棵草,用大嘴噙着送回窝里;一会儿,又从另一面的墙边拱出几棵,再用大嘴衔着送回窝里;天再冷时,就听那猪半宿都在窝里哼哧哼哧刨土。有时半夜下点小清雪,只听那猪在坑里哼哼得一声比一声高,奶奶就在被窝里说,天太冷了,猪冻得睡不着。第二天,推门一看,已是脚脖厚的雪。猪瑟缩在窝里不肯出来,但当渣好的热猪食,冒着蒸蒸热气端到坑墙上,那猪仿佛闻到味道了,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哼哼呀呀地过来呱呱地就吃起食,其食欲之凶猛,几近一头大象。 下雪天,奶奶打发满囤,到场院里拐几篓土,那土是花生蔓和地瓜蔓沉落的碎屑杂质。把土放进窝里,就见那猪咕咕容容满坑撒欢跑,边跑边向主人磕头作揖。然后再进窝里用那小小的蹄子,一点一点往里扒土,扒得小心翼翼;扒一会儿,再拱一拱,偶尔拱出一个花生,如获至宝,轻轻被舌头一舔,就囫囵吞枣了。严寒的冬天,猪修理的窝,比大人盖房子,都经心。

填了土之后,当天晚上就再没见那猪哼哼。

最高兴的是,跳进坑里用手量量那猪长几寸了,你摸摸它的脑袋,再拍拍它的屁股,猪就会俯首帖耳地等着你的丈量和测算,很争气地贡献着它的长势;就像庄稼一样,满囤家的猪,日新月异,突飞猛进,长势喜人。

猪长大了,好送了,成了满囤和奶奶的一块心病,看看那头猪撅着肥突的臀,无所求,无所思,只一股劲儿地贡献着自己的膘,满囤和奶奶就落泪了。奶奶说,等一等,等秋天下来地瓜吧。然而秋天去了,冬天去了,眼看春天也来了,奶奶又说,再等等,等麦黄吧。一等就是一年,那猪已五百斤了,成了金沙滩沿海的猪王。

王积辉真害怕那猪一肥再肥,肥不可止,得了冠心病糖尿病什么,甚怕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就恳求母亲把猪卖了,母亲只一句话,不急,不急的,囤儿打猪草还没回来呢。

炎炎夏日,猪在坑里很烦躁,身上淋了几盆水,都无济于事,仍是烦躁不安,多亏满囤那一篮子新鲜猪草,让那猪渐渐平息了烦恼,规规矩矩地找块荫凉的地方,躺下睡着了,一睡就是一个下午。

那个时代,一个农家院落要没有一头猪,那这个院落好像少了点什么,更确切地说,就不是一个正经庄户人家。正经庄户人家是必养猪的,有的养一头,有的养两头,有的分圈养,有的一圈多头。~般人家一头猪养一年,两三百斤,就送了。送了,抓一头再养,如此循环往复,就像养儿养女。满囤家的猪,养了一年,就长到五百斤,他们不舍得送呀,那猪是头金猪,是囤积居奇的聚宝盆,是金屋藏娇的闺闱丽人。

平素,满囤家的街门关得紧紧的,加之满囤家又住在最里头,是条死胡同,所以猪是两耳不闻坑外事,一心只长满身膘。它膘肥体壮,就那么优哉游哉地在圈里游荡,不知今夕何年。

想当年,吴承恩写《西游记》写活了猪八戒这一角色,应该说他颇用了一番脑筋。猪人同院杂居,应该说猪的身上颇凝聚了一些人的优秀品质,但又缺少了人间的狡猾与欺诈。猪送与不送,是人说了算,猪浑然不知。满国家的猪养了一年半,看看长到八百斤了,不送不行了,那猪愈壮,窝显得就更小了。那时的人因过于劳累,都瘦,但坑里的猪都胖。人瘦点,没什么;可猪瘦不行。谁家的猪要养得枯瘦如柴,那这人家不是娶了个懒婆就是病妻,是家门不幸,猪也不幸。冬闲没事,晚上闯门,客人临走时,总要看看圈里的猪,看到一头胖乎乎的大肥猪,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那主人就笑逐颜开,客人也陡然满脸写满仰慕和敬佩。打上街门,客人都走出老远了,这家的主人还笑不拢嘴,手里擎着的蜡烛都笑灭了。那年月,孩子长得怎样,无关痛痒,哪怕瘦骨伶仃,弱不禁风,只要能养活就行。但猪不行,必须胖胖的,大大的,若要养成侏儒,那这家的主人满腹的心事也都写在脸上。

满囤家的猪长到八百斤,突然不吃食了。全家人急得团团乱转,终于找到一个偏方,那就是挑担鱼汤喂猪,下酒得有酒肴,那猪吃饭也得有点菜肴呀。那时金沙滩一带人的菜肴是虾酱,用虾磨出的酱,拌点咸盐,放大坛腌着,20斤重的坛子,放在屋檐下够受用一年的。其实,最先想出用鱼汤喂猪的是王庆丰的老婆叶淑红,她用这法,一年喂了三头三百斤的大肥猪,在金沙滩出了名。那鱼汤是腌鲅鱼片漉下的水,一种馥郁的略带腥味的咸水。

到羊角畔挑鱼汤,是一件让人遭罪的事情,特别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羊角畔有很多大池子,春天新鲜的鲅鱼掏空内脏,再压成片,就规规整整,一层又一层,放在大池子里腌着;每放一层,就撒上一层盐,最上层选河中光滑的鹅卵石压住。三个月后,将鲅鱼片洗尽晾晒,池底就浮一层泛着脂样油光的鱼汤,那汤很有营养,拌在猪食中,催食很快。

这天,王满囤就接受了去挑鱼汤的任务。满囤较同龄孩子长得矮一头,担杖钩子要挽一道,要不桶要触地面。与他走同道的是大姑娘小媳妇,一般人家不舍得让孩子去挑,比方刘雪娇,她爸她妈很怕她压坏了长不起个,尽管她长得竹竿一样高。可满囤家就不管这些了,他没有坑里的猪造化,他必须于。于是他故意离着她们远一点儿,也不行,老远都在唧唧喳喳,谁家的孩子,多大点儿,没个桶高,喷,喷,啧,可怜,可怜……

每听到此,满囤都无地自容。他不愿与她们为伍,但又自古华山一条路,必须为伍,别无他途。

羊角畔住着王二麻的干亲家谭老秤,一个鼻孔出气,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主儿,见了女人就拉不动腿儿。一看大姑娘小媳妇来了,就凑上去,专拣俊的往前拉,边拉边说,你先装,你先装,而那手早抓住姑娘肉肉的白白的手脖儿,使劲摁,把那些媳妇弄得吱吱叫,把姑娘弄得羞红脸,往后直躲闪。就有那俊俏的婆娘把一对大奶子往前直挺,把谭老秤撞得一愣一愣,那婆娘边撞边说,吃老娘的奶吧,你吃,你吃吧,把谭老秤撵出老远。姑娘们这才蜂拥而上,一会儿一池鱼汤就被舀光,轮到满囤这儿,只是个底了,但底儿更有营养,所以时常满囤是打扫战场的主儿。谭老秤把那些俊俏娘儿们拉到一边说悄悄话儿,说一会儿,那些俊俏娘儿们就扔一条鲅鱼片在桶里,再说。直至两桶满了,汤都溢了出来,女人才松了谭老秤的手,说,奶奶要走了。谭老秤魂儿这才掉在地上,看那些俊婆娘、俊姑娘一个个挑着担子,甩着手儿走了,谭老秤在后面使劲喊,下回再来呀。一个婆娘回头说,老娘一定来,你可多给点汤呀。另一个婆娘说,看他瘦猴急急的,能有多大的汤儿。又一个婆娘风摆杨柳地赶上来说,看他那玩意儿,保证上来没几下就蔫了,挤那点汤儿不够猫儿吃的。姑娘听婆娘们风风火火不知羞臊地瞎说,就故意与婆娘们拉开了距离,所以从羊角畔到金沙滩的公路上,就形成了婆娘一簇,姑娘一簇,井水不犯河水。

王满囤最后一个才走,是谭老秤呵斥走的。谭老秤从婆娘那里激起的欲火还未消失,意犹未尽,正在兴头,到手的野鸡飞了,就迁怒于王满囤,大声呵斥满囤,仿佛再不走就要揍他。王满囤总算弄了半桶,也就不再和谭老秤纠缠。父亲曾告诉他,谭老秤的家离这里有十里地,半个月才去家一次,平常蹲在畔上看场儿,很不安分,经常趁船员出海,骚扰婆娘,前时,王庆丰当众揍了他一顿,还贼心不改,贼眉鼠眼,看他这老病儿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从羊角畔到金沙滩,得走三里路。担杖压在王满囤稚嫩的肩膀上,直往肉里挤。王满囤本来就瘦,肩膀上本来就没多少肉,所以残酷的担杖硌得骨头生疼,走一段就得歇歇。那时的羊角畔一带,有大片的盐田,盐田里的海水,是由风车从大海里抽来的,风车靠风推动。每年春三月,畔上的风很大,刮得风车吱吱嘎嘎直响。王满囤就倚在担杖上,看风车像寂寞的蜈蚣一样,被风卷着张牙舞爪地转,那水哗啦哗啦泛着泡沫从水渠乖乖注入一围围正方形的盐田里。盐田的田埂上泛着白花花的碱花,坝埂上有红柳婆娑,海鸥在红柳里钻来钻去,嘎嘎叫得甚欢。北边金沙滩是大片大片新绿的麦田,在春风里像粼粼的波浪一样与海浪交相辉映,分外美丽。每逢看到这些优美的自然景观,王满囤似乎忘记了劳累和担杖的挤压,一鼓作气又将水桶挑了起来。这次他数着数,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心里想着一定数300个数再歇歇,可数到300个数后,他安慰自己,再数50个数歇歇。自妈妈离去,爷爷死去,在这个世界上关心他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叶淑红像自己的母亲,但人家那是王川的妈妈。刘雪娇关心他,但人家已是副书记的公主。此时的刘天树已干上金沙滩的二把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次于王二麻,但威望已远远超过王二麻,王二麻混迹金沙滩几十年,劣迹斑斑,特别是自李专员走后,王二麻名声大跌,刘天树眼看取而代之。王庆丰还驾着十六队那条大船出海,但已是三日打渔,两日晒网。自从刘天树离开十六队后,十六队是每况愈下,且不说生产,就那渔业,让王庆丰折腾得左支右绌,不忍卒睹,加之社员偷盗成风,十六生产队已到了破鼓乱人捶,墙倒众人推的岌岌可危的地步。干了十几年的农业学大寨,粮食年年减产,分到的口粮,人都很难吃饱,况猪乎?王满囤家放在坑里的那头大肥猪,有一半儿是靠他拾草剜菜催肥的。一到每年的春三月,麦苗浅许,王满囤有时同刘雪娇,有时同王川,几乎跑遍滩上所有的麦田,剜荠菜、苦苦菜、曲曲芽。菜剜回来,奶奶把上好的荠菜拣出来,留人吃,其他全喂了猪王。一篮子菜,不够它塞牙缝的。累坏了的王满囤,附在猪的大耳朵上说,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能吃呀?猪仿佛听懂了一般,就一拱一拱地向他作着揖.那意思是敬谢不敏。王满囤就点猪脑门一下,真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猪王才不理睬这些呢,打一个滚,就又睡着了。王满囤把第二篮子菜剜回来时,那家伙闻到菜味又爬起来,饕餮不已。

一想到这头娇憨可爱的猪,王满囤又咬紧牙关“噌”地站起来了,跟头趔趄地向家中奔去。这时他挑担走路的姿势,迤逦歪斜,像一个醉鬼一样,筋疲力尽地走入深胡同里,只听那猪呼噜震天,它已好几天不进食了。

有了鱼汤做菜肴,猪王很快恢复了食欲,又大快朵颐了,它很快疯长到一千斤。

终于说服奶奶要送猪王了。猪被壮汉子们绑了起来,就要拿八抬大轿抬,奶奶忽地扑上去说,让它长长肥,它病刚好了,再让它长长。王积辉是一个相当孝敬的好儿子,就带头放下了杠子。

猪又在家里存活半年,达一千二百斤的时候,奶奶才终于同意送走了,因为已彻底到了人不敷出、吃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又正赶上个地扫场光的冬天,白雪皑皑,山里除了埋在雪中的麦苗,没半点绿气,王满囤再勤快,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那是大雪天的晚上,雪后星光浩瀚。王满囤来到猪窝和猪谈着心,那一晚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地瓜,给了猪王,猪王依旧照单全收,从不打欠条的。他拍着猪王的脑袋说,你好胃口呀,明天要走了,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你还是这么宽心。猪在王满囤的抚摸中又缓缓睡了过去。那一晚王满囤给猪窝抱来好多草,猪睡在草窝中,一点也没觉出冷,很香甜。王满囤前前后后,仔细端详完了那猪后,就上了炕,钻进被窝,洒了一宿的眼泪。

第二天,是一个很冷的早晨,父亲王积辉领了十几号人,拿来大杠子、大绳子,就把猪放在一个特制的大床上,抬走了。猪仿佛还在睡梦中,它哼哼了几下,就绑架走了,它实在太老了,已无丁点还手之力。王满囤实在不想看那生杀予夺的场面,只好局促在炕上,他这是苟且偷安呀。

猪送走的那个早晨,院中好大雪。饭做好,拾掇炕上,王满囤与奶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吃,都泪流满面。

猪窝空空如也,像带走一个人,搬空了一个家,好不牺惶。王满囤有好长时间不敢看那猪窝,听到别家猪叫,认为猪王又回来了。胡同很深很静。

海难

社队经济,就像一辆破推车,吱吱嘎嘎地响在苍凉的山路上,越走路越窄,直至路断人稀,肢解在弯弯的山道上。

十六生产队的大船,也像一辆破车,病人膏肓不可救药。虽经半年的整治修理,也不能脱胎换骨。可是与其闲在滩上荒废,毋宁下海捕鱼,船就应该放在海里,放在滩上不出一年,沐雨栉风,很快就会糟朽了。王庆丰决定与伙计们出海一次,就去找三吊眼掐算掐算。三吊眼侧身炕上啃土,仿佛一截恐龙化石,很是吓了王庆丰一跳。当知道王庆丰的来意,就颤颤巍巍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黄玉生走了,王家章走了,过去再怎么辉煌的一个个人物都走了,就你王庆丰能?王庆丰问,你是不让我下海?三吊眼半坐起来,王庆丰这才看到他面如菜色,行若槁木死灰,气若游丝,眼看一代鼠王行将就木。他用两个干枯的手指掐算一下说,这次万万不能下海。为什么,三哥?王庆丰急如星火。不为什么,那船不行了,你是诸葛亮能借来东风,也没有用了。说着说着又扯到三国,王庆丰像他儿子王川一样,是个很不爱读书的主儿。见三吊眼又扯三国,就不耐烦地说,三哥,你不要东扯葫芦西拉瓢,痛快点,你说这海能出不能出?三吊眼干脆说,不能出。王庆丰说,那船我已修好了,能出的。三吊眼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信,你试试。看三吊眼鬼话连篇,海王王庆丰也干脆说,我去试试。三吊眼长叹了一口气,又吃起了土,半天才一句,那你去试吧。

走出三吊眼的家门,王庆丰就像从黄鼠狼窝里钻出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人生如梦呀。尽管时常趴在叶淑红身上,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但觉带领伙计们再出一趟海还行。他在海里漂了一辈子,三吊眼的寥寥数语吓不倒他这个海王。在陆上一待久了,他就思念起茫茫的海洋,那是他的摇篮。在陆地做庄稼活儿,他赶不上叶淑红,他的力量和胆略只有在海上才能得到发挥。他面对黄海吼了一声,出海了,出海了一

王庆丰领着的十条光棍,如今已有六条娶了媳妇,不再出海了。男人一娶了媳妇,有女人温存,就开始恋家,万一有个闪失,家毁人亡,大海是无情的。可海王王庆丰却说,你们都是一帮窝囊废,天天抱着老婆睡懒觉,没出息。然而,当晚王庆丰也抱着老婆睡了起来,他本不想干那事,可老婆把他扒得溜光,叶淑红也脱得溜溜光。他最欣赏的是叶淑红那两瓣大臀,溜溜圆,像船上的玻璃球一样,摸起来滑滑的,看起来凉凉的,如凝脂一般。

叶淑红说,你要走了,今晚我给你,你要哪个姿势都行。

王庆丰说,半个月就回来了,我让你滋个够。

说完,就爬了上去,十八般武艺全都使了出来,女人在身下像波浪一样翻滚不已,两个胖臀生生翘了起来。王庆丰摸着那光溜溜的臀,劲头更猛,一泄如注。后半夜,女人又爬了上来,王庆丰说,不行了,你是旱鸭子,不懂海上的规矩,船上过来的人都忌出海前干这事。女人就退了下来,啜泣不已。边哭边说,哪咱不出海行不?王庆丰说,再不出海,那船就朽了,我也老了。

王庆丰喜欢海比喜欢女人尤甚,他十六岁就跟着把头下海,就喜欢大海那种神秘。作为一个航海人,他熟悉海上的角角落落,就像熟悉叶淑红的每个部位一样。船必须在海里洗,才能健康。航海人必须在海里练,才能长寿。一离开大海,王庆丰在陆上待久了,就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终于又凑齐了十条光棍出海了。那天的海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少妇。天蓝莹莹的,一碧如洗。海平展展的,洁似美玉。叶淑红在岸上频频向他招手,直至桅帆升起,船在天边成一小点儿,这时她看不见王庆丰,王庆丰也看不见她,但他还能看见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树离了土不能生,船离了水活不了,这是同一个理。

无疑,王庆丰的船是条老船了,船上七凑八凑的十条光棍,有两个还不会游泳。真正懂得海的只有左舵和右舵。这些散兵游勇在岸上就不谙庄稼活,到船上是混饭吃的。船上有一台烟台产的东方红牌收音机,他们就依据这个来收听天气预报。另有一罗盘,是辨别方位的。当年王庆丰跟着把头出海时,连台收音机也没有,完全凭观天象和船上养的那只猫来揣测天气情况。那猫在老把头的船上,整整活了八年,把头视它如孩子,天天抱在怀里,一顿给它吃一只螃蟹。台风前夕,那猫就趴在舱里千呼万唤不出来,把头就赶快将船驶向避风港。现在船没了老猫,有一台收音机还是旧的,时常谎报军情,这也原谅它,因为海上的气候,不同于陆地,一日三变。左舵也跟着那老把头出过海。一次,虽经老把头和老猫的神算,但终于遭遇台风,未等靠近一岛上,全船人跳海泅游,老把头毕竟年事已高,半路溺水身亡,左舵身手矫健,也难逃厄运,半路被鲨鱼咬掉一条腿,其他伙计全部死在海里,唯左舵和王庆丰逃到岛上。那次历险,王庆丰凭着年轻气盛,血气甚旺,没伤皮毛,成了金沙滩海上的传奇英雄,其事迹家喻户晓。也就从那时起,王庆丰一上陆地,就头晕目眩,晚上睡不着觉,先是到黄玉生家偷学武功,继而再睡不着精力旺盛时,就偷鸡摸狗。他和其他光棍不一样,其他光棍一睡不着觉,就开始手淫。他素来不干这事,别人一提这些事,他就躲开。左舵也是个闯海迷,爬上小岛后,由王庆丰照料他半个月才上了岸,到医院截了肢,换了一副木头假腿。王二麻说,你不用出海了,跟着我打兔子吧。左舵说,我的一条腿给了鲨鱼,我要到海里去找那头鲨鱼,此仇不报,今生未完。所以,左舵一出海,就瞪起眼睛寻找那头鲨鱼,久而久之,成了鲨鱼迷。

在这条船上,只有左舵与王庆丰是情同手足的战友,可自从王庆丰与叶淑红结婚了,左舵与他日渐疏远,他再也瞅不起这个昔日海王了。他认为再壮的男人,一沾了女人,就带来晦气。再看王庆丰那松松弛弛的皮肤,就知道王庆丰眼看被女人掏空了。战争让女人走开,其实,大海也须让女人走开。一个顾家恋家的男人,是不能出海的,要出海必须斩断七情六欲,六根清净。

左舵拉着一条木腿,吱吱嘎嘎走过来,对王庆丰说,我看今日咱们不要撒网了,找个地方避避,我看那天有些异常。王庆丰冷冷地说,收音机已报了今天只有三四级的风,我看这天没什么问题。在船上把头是第一位的,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角色。左舵没再说,去拾掇渔网,准备撒网。

船向鱼场徐徐推进,一浪高似一浪,黄海之风有时不是起在天上,是起在水里。左舵根据鲨鱼跃起的高度以及海浪的持续与频繁,断定今日必有大风。他又把这一想法告诉王庆丰,王庆丰摇摇头,不屑一顾。此时的王庆丰正想着叶淑红那柔软的身体,他真想立马打一船鱼,赶快返航。意识里,他觉着王大头仍不死心,那么好的一个全村数一数二的南国娘们,他王大头能不喜欢,他可是雁过拔毛呀。他走坐想着叶淑红,对左舵几近迂腐的说教越来越烦。没有女人调教,他觉着左舵浑身酸臭,仿佛一千年没洗澡;就是左舵整日光着个腚,不穿裤衩,吊儿郎当,他也看不下去。你看他让叶淑红拾掇得鞋是鞋,袜是袜。自从认识了叶淑红,他晚上不再偷鸡了,也能睡着觉了,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好处,他很难与光棍们诉说。他将叶淑红身上的小秘密,藏在心窝上,分外温暖享受。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表面看大海很平静,可里面却乌云翻滚,船一晃又一晃,他们撒下网,打下了千八百斤的鲅鱼。伙计们在包着鲅鱼饺子。用鲅鱼肉包饺子,是黄海的一种风俗,那肉鲜而嫩,吃起来分外鲜香。平常船上第一次撒网,都要捕到鲅鱼,而捕到鲅鱼,一定要包鲅鱼饺,象征着网网有鱼,年年有余(鱼)。

那个夜晚出奇的好,吃完饭,伙计们坐在甲板上看星星。那天的星星大而亮,一枚枚就像挂在天上火红的柿子。苍穹如靛,蓝透静透。这样的夜晚,人坐在甲板上面对苍茫的海洋,就会显得分外孤独和渺小。左舵显出少有的烦躁。他看王庆丰对自己的意见置之不理,他很是伤心,他觉着王庆丰以前不这样,自从有了叶淑红,一天不如一天,看来本是同根生的伙计,一有女人,就算完了。左舵身边有一挂破胡琴,这胡琴差不多伴了他二十多年了,一有了忧愁,他就拉起胡琴,与涛声鸟声融为一体。他拉的是《红灯记》里的选段,他拉得很沉醉,很投入,还有一种忧伤,光棍汉仿佛想到了什么,有的竟流泪了。左舵是一位倔强的汉子,自从那条腿扔在黄海后,他算与大海有着不解之缘。他要找的那条鲨鱼还在吗,他能找到吗?有一句话叫不到黄海心不死,黄海的海面上经常有左舵这么一些复仇的勇士,有的父亲被台风吃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的被鲸鱼的翅膀扫进海里,生吞活剥了。老子死了,有儿子,他们都在黄海这口锅里抡马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左舵是黄海上最优秀的儿子,那次海难,要不是他一个猛子能扎出几百米,不透一口气,早就喂鲨鱼了;要不是他有充沛的体力,这辈子没在女人身上消耗丁点能量,也早像其他伙计半路夭折了。他历经多次海难,次次化险为夷,虎口嘴里活命,这都因他骁勇善战,有着充沛的体力。同时,他又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一把胡琴让他沉醉到艺术的享受中。黄海里就有这样一些勇士,吹拉唱弹无所不能,年事高了,不能再同小伙们出海了,门口一把马扎,一把胡琴任平生,有的终身不娶。他们的理念是娶那干啥,害人呀。看看黄海岸边有多少寡妇,你就知道了。这些人晚年很孤寂,他们像伍老大一样孤寂在一条破船里,有的在荒岛一待就是几十年,上了陆地都不会说话了,还有的在船上一待就是终生,上了陆地,竟不会走路了。那一晚,左舵用一把胡琴消解着寂寞和哀愁。因为王庆丰结婚了,冥冥中他似乎要失掉这个同甘共苦的战友。

王川沉醉旸谷山,成了甩手掌柜的,鳖精厂就出事了。鳖精厂出的第一件事聚焦在嫂子那里。铃铛胡同一拆,叶利娜的阴魂不散。有时寂寂的午后,刘雪娇刚要脱掉衣服洗个澡,先解了乳罩,还未脱内裤,就见墙头有人头模样的东西伸出来,向窗里望,可等雪娇抬头向窗外仔细端量时,那东西就不见了。刘雪娇自小比较大胆,现在已为人妇了,就更大胆了。听上辈人讲,铃铛胡同有鬼,可王川大动干戈那么些天,也未见一只鬼,难道是三奶奶叶利娜见王川胡作非为看不下眼,发难于我。不会吧,我是她家的孙媳妇,我是金沙滩念过高中的人,不信邪的。说实话,一个结过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有一段时间的裸体是非常漂亮的。这时的王满囤就喜欢看刘雪娇洗澡,百看不厌。发现这事,刘雪娇就找来王满囤陪着他洗澡,洗了几天,王满囤见四处静悄悄的没有异常,也就不再来了。一天晚上,刘雪娇刚全身脱光,就要拧开龙头冲澡时,一个蒙面鬼进来了,像刮来一阵狂风,把刘雪娇紧紧裹挟住,先抚摸乳房又抚摸下身,胡乱抚摸一阵,就觉得那东西硬硬的就要从后面顶入,雪娇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蒙面鬼逃之天天,爬墙而去。那天晚上仅技术员和刘雪娇在厂子里,看大门的是金沙滩上的,回家吃晚饭去了,她留在这里替换看门,也好顺便洗个澡,而那技术员就是个书呆子,又隔着几间房子,并未听到刘雪娇的叫喊。所以这事待刘雪娇回过神来,就赶快穿起衣服,回来找满囤,打手电找遍各个角落也没看到那鬼,后来又找过几条胡同,鬼影全无。这事刘雪娇又不好声张,只好满囤传话给王川,王川在厂子安上了两个保安,日夜巡逻。但这事王川确知是谁干的,又去三吊眼那里掐算了掐算,断定是小三贼性不改,兽性大发无疑。此时的小三彻底变态了,他不光喜欢看女人上厕所、洗澡,还喜欢搜集女人用过的一些小小的东西。三吊眼断定小三那东西透支过甚,可能不行了,就移花接木,嫁祸于人。

搞到王家的头上,搞到嫂子的身上,这不是大米干饭养出贼了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怒之下,王川解雇了小三,看在昔日交好一场的面上,王川给了小三一笔钱,算是一笔勾销。

聪明的小三拿到那笔钱也开了一个鳖精厂,与王川分庭抗礼。由于王川的市场大部分由小三打开的,所以小三的货很快遍布各大市场。王川是前村点火,小三就后村冒烟,踏着王川的脚步行。王川要找人剥小三的皮,小三一看不好,使出最下三烂的鬼招,到县技术监督局告了王川制假造假。王川说,这婊子养的够狠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子敬你,你还不知姓什么了,与王广合一番密谋,王广合责成技术监督局督察队迅速查封了小三工厂的门,进行抽样突击大检查,发现小三的鳖精口服液除了有点胡萝卜外,其他指标都未达到,反而菌种超标,鳖精不见一点儿,完全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罚款10万元,所有成品半成品就地销毁,小三被拘留了三个月。小三解甲归田后,与王川道歉言好,又去五里河霸河沙去了。小三深深知道,在金沙滩上他玩不过王川,连王广合都让他玩得一愣一愣的,现在是上了王川的宝马车下不来了,不开到青岛的栈桥不散,白俄女人一个晚上就把王广合从头到脚摆平。王川对小三说,我宝马车上的一块防弹玻璃,就够你小子干半天了,在金沙滩能玩过我王川的恐怕现在还没生出来。你和我嫂子那点事.大人不计小人过,时过境迁,就算了,但你小子千万记着,你还欠我这笔账。到五里河好好干,有你吃的有你喝的,就行了,别吃在碗里看在锅里的,屡教不改,以后抓我王家一只猫,你都要过来问问我批不批准,穷怕了,没有钱,到哥哥这里要,别听见风就是雨的,干那些歪门邪道。小三下了教堂,一步三回头,往山下走去。王川在后面招呼,干好了,哥还用呢。小三哭了。其实王川与小三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王川什么时候都在用他,旸谷山大兴土木的河沙从哪来的?都是从小三那里来的。

鳖精厂的险情解除后,王川在旸谷山上的蜜春园里给王广合接风洗尘。王广合在饭桌上被王川恭维得忘乎所以,口口声声地说,你那表妹呢,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藏在那里干什么,弄出来我见见。桌上尚有很多人,王川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皮笑肉不笑的,算是第一次警告。王广合猛喝一口茅台,信口雌黄了,九表妹是吕坤的,你王川是鸠占鹊巢呀,人家吕坤落难了,不够哥们!王川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第二次警告。王川酒量很大,二斤茅台不醉,可他王广合就是个三两二两的。王川又叫服务员打开一瓶,给王广合倒上,连干三杯,王广合就不行了,东倒西歪,眼看趴到桌底下,又忽地站起来,川哥,小三不好,你那鳖厂,就不假了……假了吗?王川猛瞪了他一眼,第三次警告是手口并用,把一瓶茅台摔在地上,大声说,王县长今晚多喝了点猫尿,一点水汽玩意,就醉成那样,你王广合今晚城府太浅了,我王川不再奉陪了,送客!说完,把钥匙扔给司机。这时服务员拿来了签条,王川看都没看,一顿饭一万多元顺手签上。

交锋

自那次摔了茅台后,好长时间王川再没见到王广合,说真的,他也不想见,那小子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只要时间一长,保证王广合不请自到。

这不王川正在打台球时,九表妹就接到王广合的电话,说王广合在山下,让他上来不?王川说,上来吧,刚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九表妹给王川脱了睡袍,换上西服,打上领带,王川拿了手机和钥匙,就去了教堂,王川不想在别墅接待他。在旸谷山上,王川布上了迷魂阵,他究竟住在哪栋房子里,一般人是很难知道的。即使九表妹下山,也戴着墨镜,坐在防弹玻璃车里。黄婉儿已把旸谷山彻底买了下来,由王川经营。王川在旸谷山上也给黄婉儿造了一栋别墅,准备接黄婉儿来居住,黄婉儿说,接你父母住吧。王川说,我也给他们弄了一栋,他们不来,在金沙滩的胡同住惯了。黄婉儿也说,我也是,现在韩国已是我的第二故乡了。王川每年都到韩国去一、二次,每次都百般殷勤,偎依着黄婉儿,黄婉儿逢人就说,这是我小儿子,大有将产业交给王川经营之意,这也正中王川下怀,他想,待在旸谷山上并非长久之地,想当初,吕坤不也曾坐大做强,红极一时,可那家伙太独断专行了,董事长和总经理一人干,这不好,没有退身地。我王川不这样,是脚踏两条船,左右都逢源。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做商人就像打仗一样没个退路不行。三吊眼老早就在教他这一招,他说街亭怎么失的,全怨马谡?他诸葛亮一点责任没有?《三国演义》里,他和三吊眼异曲同工都极度佩服司马懿。三吊眼说,你哥哥不行,他死读书,读书死,这样的人与当今社会格格不入,不能经商。在王川眼里,能做一个商人,是极为幸福的,从政有清规戒律,从教久了迂腐穷酸,王满囤就是这样,说话文绉绉的,考据一件事刨根问底,表面看一步三个计,一个也使不出,晚上做梦上登州,清早起来看看还在炕东头,王满囤有些地方像王积辉,斯斯文文的地方太多。在这一点,在王满囤与黄婉儿相通的几十封信中,和数百个电话中,阅人多矣的黄婉儿早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无奈只好选择了王川。他们一个在大陆,一个在韩国,就像演双簧一样,在国际舞台上财源滚滚,屡试不爽。以前,王川认为经商贵在骗,现在从黄婉儿身上逐渐明白,这不叫骗,这叫兵不厌诈。黄婉儿小时候,父亲晚上练功回来,就陪着父亲熟读《孙子兵法》。王积辉不喜欢《孙子兵法》,他喜欢《红楼梦》。黄婉儿非常羡慕哥哥如今当上了师长,如果再早几年,她也可能是个军中花木兰。

以前女儿们排队去过的那个茅厕,现已塌陷一半,夏天半夜人们还在睡梦中,只听呼啦一下,暴雨冲塌了,人们忽地坐起来,这才想到对面的八个女儿早嫁人了,、孩子也生过一大堆了。断壁残垣,触目伤心。开始黄鼠狼、老鼠们还时常过来光顾,后来这些家伙也耐不得这般凄凉,纷纷搬家到对门或隔壁去了。晚上月亮一上来,照在那些蒿草上,照在那些摇摇欲坠的窗棂上,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影子就愈来愈深了。听说某个女儿因难产在婆家死了,老光棍们就时常想起她们年轻时的模样,多好的一个人呀,就那么完了,要留在金沙滩就好了。这幢房子,以前八个女儿出出进进,笑声朗朗,没有影子,全是光明,即便在阴天里,光棍们躺在炕上,也想象着那幢房子被太阳照得哈哈一片,七八条玉体横陈大炕,光棍们想象中那个人家仿佛从来就没有阴天的时候,太阳和月亮总是晴朗朗地照着,上哪去找阴影呢;可是一旦女儿们走了,这房子在光棍和邻居的心中,就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鬼影重重,日深一日,挥之不去。

金沙滩有许多这样的胡同,这样的人家,塌了也不拆,全都按老祖宗既定的秩序静卧在那里,千年如斯,静静地等着太阳照着,静静地等着月亮光临,因为周而复始的日子是不会变的。太阳照到今天,大胆的王川不满意了,他忿忿地说,老祖宗都留些什么鸡巴胡同,精瘦的一根,连他的宝马也开不进去,进去也是死的,不能转弯,回不过头。老祖宗像王家章一样,喜欢住山洞,一败亡了,就钻进胡同做爱,年复一年繁衍出那么一大堆女儿或光棍。女儿还好说,瘸的瘫的,都能嫁人,可光棍们就不好受了,只好出海,出海死在大海里,一辈子也没找个黄花女儿像开葫芦一样,破个瓜儿,死不瞑目呀。就以三吊眼为代表的那批老光棍,也仅能找奶头山开开洋荤,一遭生,二遭熟,三遭四遭死胡同赶驴——直达直,三吊眼告诉他一对一,时间长了,也没啥意思。自从王川将始皇辇车通过的大街刻上自己的名字,王川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要破四旧、立四新,加快步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他领人一个上午就把三娘叶利娜的家扒了,并顺便吞噬了周围三幢房子,打通铃铛和狗屎两个胡同,现场上,王川边指挥边说,不扒留着干什么,留着闹鬼呀,留着吃狗屎呀,你听听这些名字,多窝囊人。在小王川的脑海里,不久的将来,他要将两个胡同统统连到一起,造出一条宽敞明亮的釜山街或东京大道,大道上堂而皇之地停上他的宝马车。那眼苦水井,他准备修一个亭子,砌上护栏,让南来北往的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回娘家还能喝口苦井水,不忘她们的根。

王川是个理想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然他的现实主义重于理想。骨子里,他认为田园牧歌在他这代里,就要彻底断送,连几千年皇帝立下的农业税都除销了,还寻什么田园牧歌。纵观历史,只要有私字当先,富裕开路,没有不趋之若鹜的。田园牧歌,那是陶渊明的,全他妈的是无病呻吟,自我陶醉,陶醉到最后王家章的四十条船该炸毁就炸毁,三吊眼该吃土还得吃土。给三吊眼推磨那阵子,他和王满囤狠背了一阵陶潜的诗,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裤带都系不住,女人都饿得有的三十几岁就绝了经,还“悠然见南山”,全他妈的鬼话连篇。小时候,他只知道在南山上拾草剜菜喂猪,累得回家倒头便睡,上哪里去“悠然”,要“悠然”得像陶渊明一样做一回小地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上顿半饥半饱,下顿吃稀拉稀,栓都拉不起来,不干事自萎了,上哪去“悠然”。我们的老祖宗真会骗人呀。

王川打通狗屎胡同和铃铛胡同,盖了一大片房子,他又进了一套新设备,准备调嫂子来经营这个新厂。自那次三吊眼告诉王川小三偷偷摸摸寻寻觅觅看嫂子的隐私时,王川就知道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三岁至老,这小子小时候就看他姐姐的,摸他姐姐的,大了明知故犯,我送给他多少女人玩过,还这么鬼迷心窍,看来是狗走到天边也改不了吃屎。尽管看嫂子的隐私,嫂子也没缺块,可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哥哥,他那么一个敏感的人,是绝对的一夫一妻制呀。羊角畔上吕娜娜那样紧追不舍,他东躲西藏,连手也没摸人家一下,要让我早三下五除二干了,干完吕娜娜白吃白挨,再和嫂子结婚,这事两全其美,神不知鬼不觉的,我那个笨哥哥呀,真拿他没办法。王广合在乡里时,原本想着调他到乡里当秘书,你看他一会要专升本,一会儿要专业对口,什么专业对口,你不是搞政治的嘛,搞政治的就是对口吹,你骗我,我骗你,就像那电视剧《围城》,围来围去都围进去了,到头来一网打尽。好,你王满囤自视清高,只好站干岸吧,望穿秋水吧,但有什么用呢,老年抱着一个比你还老的老婆回味,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篮子很多,水少之又少,鱼就更少,再不下海,恐怕你连鱼汤也喝不上了。先下手者为强,后下手者遭殃,这是板上钉钉的硬道理。摸着石头过河,人们最欣赏的是第一个过河者,螃蟹好吃,鲜美无比,人们是敬佩第一个吃螃蟹的。吃别人嚼过的馍,永远没出息,我王川愿做马前卒。此时的刘雪娇也成熟了,除了王川养着那么个神秘的人物搞配方外,其他刘雪娇都驾轻就熟。王川把三吊眼、小三等人留在旧厂子,雪娇和技术员去了新厂子。新厂子盖得像公寓一样,雪娇中午晚上可在那里洗洗澡,休息休息。这厂子仍如从前一样把关甚严,除小三常来常往,工人上下班外,闲人免进。天井里依旧放着八口大缸,大缸里养着鳖。王川自己单独修了一个办公室,偶尔进去坐坐。鳖精厂这摊家里实际上扔给了技术员和嫂子,外面交给小三。他王川已成立了旸谷集团总公司,黄婉儿挂名董事长,他是总经理。黄婉儿水饺已在冷藏厂加工出180个品种,是跟单接货,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由黄婉儿负责远销韩国东南亚等地。旸谷山空气好,已有些发福的王川多数在山上影视城里的美式教堂办公,养精蓄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把那座山挖空了,一层盖了个地下商场兼停车场,他单独辟出了一块地方盖了一栋别墅,里面有游泳池和台球馆。晚上王川时常携九表妹去泳池里游泳,游一会儿上岸躺在藤椅上,裹着雪白的浴巾,九表妹就用香肠一般油滑的手指给王川捶背弄肩,实施按摩。接受吕坤失败的经验和九表妹传授的秘笈,王川是狡兔三窟,单就呖谷山上明里暗里就几套房子,谁也不知道。大腹便便,气喘吁吁的王广合爬了数趟呖谷山,也不知王川的游泳池在哪里。按三吊眼的逻辑说,这叫大隐隐于市。王广合逢人就说,王川这小子会使分身术,我见他也只看个一鳞半爪的,想窥全豹很难呀。至于九表妹就更可望不可即,望眼欲穿了。如今的九表妹出落得浑身白得就像瓷一样,闪着刺目耀眼的光,戴金穿银,法国香水,爱尔兰的细羊毛衫,意大利真丝,日本的和服,俄罗斯的乳罩,美国曼哈顿的内裤,小巧玲珑的韩国面膜,既能当裤子穿又能当袜子用的又绵又软又有弹力的澳大利亚丝袜,琳琅满目,把他们整个地下卧室摆得满满的,就那些瑞士阿尔卑斯山风干的香草,把王川熏得天天打喷嚏。九表妹洗完澡后有单独的磨脚石。据说那磨脚石,既能放电,又带有磁性,这磨脚石来自地中海的某某小岛上,在地中海沿岸被海浪打磨了上千年,后来被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捡到,经能工巧匠反复打磨冶炼,就到了东方美人九表妹那香肠一样的手里,把她那脚跟磨得圆实红活,如镜出匣中,嫩笋破土,新鲜爽亮,就冲那双几近不食人间烟火的秀腿和美脚,一个男人在她怀里死上一百次也在所不辞。听说那磨脚石,价值累万,至于那些鱼缸、鱼盆、穿衣镜、暖手盒、浴缸、脚踏、坐垫、背靠、鞋拖,全是从意大利进口的。对付女人,吕坤粗鲁,没有王川细腻。老道的王川发现有些女人是要经过时间淬炼,能否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关键在男人。男人除了研究经商赚钱,就是研究女人,舍此别无他事。当然除此之外,王川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研究车,车也是女人,形影不离的女人。王川厌恶看书,觉着那都是无聊的文人随心所欲,胡诌八扯的事。来了传真都有九表妹念给他听,听着听着有时就睡着了。一睡就沉过去,外面拉响防空警报,他在地下室,伤不了半根猴毛。除了研究女人研究车,他喜欢读图,读网上的裸图,看书上的车款车型,有时也看几页航模,看那样子,如果有钱,买架飞机,也未尝不可。他觉着我们的老祖宗真聪明,发明了象形文字,后来就不聪明了,掺杂一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东西,字越来越复杂,成了包袱,一看就想睡觉,读图多好呀,三岁孩子都可读懂。挖地下室时,在一墓中挖出一幅古画,完好如新,王川爱不释手,视若瑰宝,可就是那上面的字,王川就像看天书一样,竖着看横着看不识几个,无奈找来师傅三吊眼,三吊眼勉强看懂了,说那是一张春宫图,字里行间教人一些功夫,你小子可千万不要耽溺九表妹身上不能自拔呀。王川觉此图甚好,就在这“春宫”上盖起了别墅。那时的吕坤已判了十五年,纵然出来,也成强弩之末。看九表妹的眼神,王川就知道她死心塌地归依了自己。但王川对女人一如既往,逢场作戏,借花献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女人像三月叫春的猫儿能围着他转就行了。舍不得兔子套不着狼,在女人身上他可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他最怕女人山盟海誓地掉眼泪,他那颗冷而硬的心就像关上门闩,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实,他觉着女人洒眼泪,就像猫儿尿尿,一阵儿,过这阵儿烟消云散没事儿一样,所以一看九表妹掉眼泪,王川就转弯抹角地出去鼓捣车。他地下室放了三辆车,其中一辆是赛车。他夜里一睡不好,就从山上把赛车开出,沿青威公路狂奔不已,这时他身上只穿着睡衣,睡眼惺忪。九表妹一听王川开出了赛车,魂儿就冲到九霄云外,要是深更半夜王川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身玉体托付给谁呀,走了—个吕坤,再走一个王川,无影无落的,我好命苦呀。其实玉体生下来就是为男人看的、男人用的,没有男人,谁去欣赏,时间久了,不成木乃伊了。一看王川要开赛车,九表妹就一丝不挂地从床上跳下,双手紧紧搂住王川,喃喃地说,我不哭了,不求你结婚了。对付女人,王川真有一套,他从来不打不骂,不声色俱厉,只弄一些怪点怪招,专门抓女人那颗脆弱的心,是纲举目张,一抓就灵。有时在外面干了一件坏事,良心上发现,回家就像一只偷腥的猫儿一样,帮着九表妹磨磨脚,一会良心就睡了。九表妹反觉着王川真是粗中有细,越来越好了,十个吕坤也不换。

第二天,黄海起了大浪。左舵又去请示王庆丰,王庆丰仍置之不理,船仍向深海推进。这时一缆绳被风刮断了,一帆摇摇欲坠,派了几个小伙,都未将帆再挂上去。无奈,左舵拉着木腿吱吱爬了上去,桅杆有几米高,加之风大,左舵系了几次,都未将缆绳系住。他那条不中用的木腿哆嗦了起来,另一条腿将桅杆紧紧箍住,稍不留神,就可被风帆甩进海里,或从桅杆上摔到船上,摔个半死。挂好帆,左舵深情地望了望洋面,觉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即至。可他迅速地爬了下来。没再与王庆丰争执。

风高浪快,迅雷不及掩耳,浪花摔在甲板上,就像玻璃一样打得粉碎,现在距离最近的避风港恐怕也有几十海里,进港避难已不可能。

破船在浪中,像下在锅里的饺子一样不停乱摆。此时船上除王庆丰、左舵四个人不晕,其余伙计都呕吐不止,有的死贴贴地躺在甲板上,有的跑进舱里,没再敢出来。

浪经不住风的挑逗,越起越高,一浪又一浪接连不断地击在船上,这艘破船就像遭遇雨点般的拳头击打的一个老拳击运动员,禁不住凶猛的击打,看看就要倒下去。船体先发出扯裂般的响声,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庆丰,也有些慌张。他和左右舵手频繁交流眼神,那两位也木木的一筹莫展。伙计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慌作一团。王庆丰大喝一声,过一会就好了,镇静!可是他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地吆喝,大海不给他一点面子,仍是那么凶猛顽固,浪与风与黑暗串通一气,十分嘲笑破船的轻薄,把它抛在空中,玩一次不行,再玩一次,反反复复地玩下去,船体看看支离破碎,只听左舵说,后舱进水了,又是一阵骚动。王庆丰与伙计们找来麻袋和草包,进舱围堵,刚堵好,一浪打来,水就涌了进来,一会工夫,就半舱水了,船体开始下沉,已传来几个年轻光棍狼叫一样的哭声,边哭边喊,长了这么大,我还没破个瓜儿,摸摸看看姑娘的身体,死了真冤呀。王庆丰死力站在甲板上,哭什么,送葬吗?左舵狠狠瞪了他几眼,就拉起了胡琴。琴声云舒云卷,随着海风漂泊。到最近的岛子也有十几海里,王庆丰船上的救生圈,还有十个,就一个个分给那些后生们,边分边说,前面就是大孤岛,你们跳船游上去吧。几个后生战战兢兢。王庆丰大喝一声,快跳,再不跳,就全喂鱼了。船看看沉了下去,几个大胆的后生跳下去,另几个不敢跳,被王庆丰推了下去。这时大船只露出两根桅杆,王庆丰和左舵都挂在桅杆上。左舵还在佯佯不睬地拉着胡琴,琴声哀婉凄楚,就像送殡一样。左舵看着王庆丰说,你跳吧,你家里还有媳妇。王庆丰说,你怎么办?我没什么,拉完这段再说。左舵又拉了起来,他看着他的伙伴一个个像下饺子一样下进海里,转眼都不见了。大船只剩了桅杆的一头露在水面,左舵将胡琴扔进海里,就沉了下去,他抓住了一块船板。

这次海难只左舵抓住一块船板游到小岛上,另一个小伙被一艘大船相救,其余包括右舵和船长王庆丰尸首全无。金沙滩白幡飘飘,哭成一片。叶淑红被刘桂兰搀扶着,哭得泪人似的。

整整三天,派出几拨人巡海,都空手而回。半个月后,金沙滩上垒起了王庆丰等人的衣冠冢。后来左舵说,要是那晚王庆丰不煎钻,也许还能游上岸,凭他那水性。当地风俗,煎钻就是做爱的意思。这事一说刘桂兰就明白,可叶淑红不明白。刘桂兰就问她,那晚你们没干那事?叶淑红不好意思地说,干了,他走那么些天,我怕他熬不住,就干了。

叶淑红是一个苦命人,在四川,男人发大水死了,王庆丰和她短短混了几年也就去了。她命苦呀。

王庆丰走了,懂事的王满囤,就每每多帮王川干些活儿。拾草时,也帮他多拾点,看到叶淑红眼圈红红的,就安慰说,婶子,别难过了,我爸这些年怎么过的?平素王积辉有个针头线脑的,叶淑红都打发王满囤家去拿来。看到王满囤的衣服好洗了,就打发王川要过来。两家大人,由孩子们牵线,过的就像一家人似的。

有一次,叶淑红正推着一车地瓜往家里走,一路歇过好几次,又是一个热天,气喘吁吁,脸儿红扑扑的。正赶上王积辉扛着镢往家里走,就故意搭讪说,川他妈,看你热的,我给你推一气。又赶上个中午,山里没人。叶淑红就羞羞地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三哥,边说边将车把递给王积辉,精明的王积辉已觉出某种默契。王积辉在前面推着小车走,叶淑红就在后面扛着镢头跟着,亦步亦趋。

还是川妹子玲珑,先说话了, “三哥,我看满囤真聪明。”

“聪明啥,没川儿聪明,就喜欢死读书呗。”

“哥俩儿可好了,你没看好的就像亲兄弟似的。”

叶淑红紧赶几步,拿眼看着三哥,那眼神火辣辣的。王积辉不再言语,走得很快,叶淑红又紧赶慢赶上来了。

“三哥,你真不容易,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王积辉说: “一言难尽。”

叶淑红又紧趋几步,斜着头看着他说: “两个孩子都怪可怜的,一个缺个爸,一个缺个妈。”

王积辉不再吱声儿,沉默着,只听各自急匆匆的脚步响。

还是川妹子大胆泼辣: “要不嫌弃,我给囤儿做个饭吃,你看行不?”

“怎么不行,可我这样的家庭,怕会连累你。”

“连累什么,只要哥不嫌弃,今晚我可要搬过去了?”叶淑红大胆试探。

“有点急吧,就不举行个仪式?”

一番交谈,看出女子有情,男儿有意。其实,这些日子,王大头正在打她的主意,那晚要没有放在炕上的那把剪子,王大头恐怕如愿了。她早就看出王积辉是个好人儿,可就是太矜持,太严肃,甚至有点刻板。她在与王满囤的交流中,才有了今天的胆量,并且抓住不放。一次,她将满囤的裤子缝好了,就问满囤: “你不想有个娘?”那时王庆丰刚离去不久。王满囤说: “怎么不想,没合适的。”“那你看婶子咋样?”“太好了,你真像我妈。”叶淑红心中就有了小九九,所以今晌蓦然邂逅,就主动出击,因为平素她与王积辉太难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了。说老实话,王积辉在金沙滩一表人才,自黄婉儿离去,一般的娘们,他是看不上眼的。叶淑红的确长得与黄婉儿有些像,但个子没有黄婉儿高,皮肤也没有黄婉儿白;干活却比黄婉儿劲道,这可能也是川娘子独有的魅力吧。

当晚,王积辉怕影响,叶淑红没敢进王家的门。

第二天王积辉与叶淑红到大队上去开条子,正赶上刘天树在那里,很快就办好了,去公社登了记。后来,王大头问刘天树,你,你就那么痛快?我不痛快,留你惦记着?刘天树一见王大头那副馋涎欲滴的嘴脸,就干蹦乱脆地给予回击,在这方面,他是一个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刘天树与王积辉住斜对门儿,且不说女人喜欢满囤,就刘天树本人对王积辉无半点成见,对王家章有成见,那是因他有三个老婆,是大财主,可这不关他儿子的事。在唯成分论和血统论的年代里,刘天树能有这样的远见,也算个中庸之人。按三吊眼的话讲,刘天树本人不偷不摸,拿集体的当自己的一样,特别他那老婆心眼太好使,刘天树能有今天的威望,他老婆占一半功劳。那娘们总喜欢成人之美。看王积辉与叶淑红结合,刘桂兰就调侃说: “淑红妹,我等吃你的喜糖呢。”淑红说: “都人老珠黄了,还喜糖呢,苦水都喝了半缸了。”川娘子与刘桂兰很对路,能说到一起。

艰苦的环境,两个艰难的家庭合在一起,可说刘天树与刘桂兰夫妻有一定功劳。

好多日子过去了,刘桂兰没听叶淑红拌一句嘴。她们婆媳处理得很好。王满囤的个头,在母亲的精心调养下,一下蹿了起来。叶淑红一进这家,就可怜起这孩子。满囤再也不用与那些娘们搭伙挑鱼汤了。他把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次次在班里拿第一。王川一如既往,看见书就头疼,时常逃学,叶淑红拿他没办法。

叶淑红刚进王家门那一年,他们用卖猪王的钱,为王满囤盖起了第一幢房子。有了房子,刘雪娇对王满囤更紧迫不舍了。

旸谷山

王满囤和刘雪娇双双上高中了,那时能考上高中,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莫大的光荣。上高中那天,刘雪娇置办了一身新衣服,穿在王满囤跟前显摆。母亲叶淑红拉着满囤的手,把他送到旸谷山上,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家里刚盖了房子,还拉了亏空,你奶奶又有病,等家境好点,再给你置件衣服。王满囤点点头,妈,我懂。于是王满囤就穿着带补丁的毛蓝褂子,拿着那管用十只鸡蛋换来的钢笔,去当地十四中学读书了。

这是一个秋天,旸谷山被满满的绿意和诗意笼罩着。当时县上的考古队正开赴旸谷山,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挖掘。当年王满囤在三吊眼家推磨,三吊眼就推测旸谷山是块风水宝地,里面有大量的文化沉淀,是我们先民四千年前生活过的地方。据考古队讲,旸谷山是一座祭祀太阳的山。四千年前,舜帝派曦仲来旸谷山观察天象。每天太阳从黄海冉冉升起,升到三杆高时,就像一面大铜锣般响亮,旸谷山被照得仿佛发出哈哈的笑声。嘉禾葱茏,人烟茂密,一大片肥沃的平原宽展展地从旸谷山下一直铺到金沙滩上。人们在山下播种着小麦和稻谷,款款的太阳在天上滚来滚去,一汪汪丰厚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洒落在稻谷和玉米上,金灿灿地晃花人眼。远处的风车,吱吱嘎嘎像恐龙一样转动着,一大片盐田整齐划一,就像棋盘一样罗列在金沙滩上。硕大的盐垛,高插云霄,白皑皑的盐粒饱满丰盛,赛似珍珠,盐民在盐垛上蠕动着,就像一粒粒蚂蚁。黄海里风帆扯满,走向天边的像小虫子,泊在港里的又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帆樯林立,炊烟袅袅。鲜美的鱼腥香味,一阵阵从羊角畔刮来,畔上的谭老秤不知又在盯梢哪个渔家姑娘。这就是旸谷山下的金沙滩,坦荡如砥的金沙滩,千年如斯的金沙滩。金沙滩一带古时称东夷,曦仲就在呖谷山观测到了一年四季分明的季候变化,确立了二十四节气。这时旸谷山上的先民们第一次认识到太阳是家园的保护神,于是祭祀太阳神成了金沙滩先民的创举。从考古得来的陶片,可窥见当时惊人的制陶工艺。那像鸡蛋皮一样薄的陶瓷,显示出烧陶人当时的精湛技巧,有些陶片上画着太阳神,现在看来,那图画就是“旦”字——最初的象形文字。当太阳神从东方的海里冉冉升起,走过一天,再款款掉进西边的海里,第二天又从东边的海水里玲珑托出,东夷人不能不对这一神圣之物彻底跪下了。站在旸谷山上看太阳,晴天的时候,无遮无拦,一马平川,让人回肠荡气,豁然开朗。其实,太阳刚从海里升起时,下面常常悬浮一痕纤细的云层,那就是“旦”下面的“一”,而纤细云层的上面就是一面大太阳,这便是“日”,二者组成了“旦”,开始了新的一天,周而复始,便有了季节和日历。可见太阳是开启东方人类智慧的神,也是孕育万物之母。

金沙滩上的人,至今喜欢站在旸谷山上看日出,当太阳像蛋黄一样从水中汩汩涌出,金沙滩的人已在山上干了一气活了,他们手打眼罩向山下张望,就见滩上有小点在动,像太阳一样,愈来愈大,孩子们送饭来了,小时候王满囤与刘雪娇时常加入这些队伍里。饭菜的香味从滩上慢慢向山上飘来,人们饥肠辘辘。

当时考古队在旸谷山上发现了不少的“坟墓”,但“墓”小而简单,挖掘出的只是一些薄薄的陶片,并无尸骨,后来才知道,这是东夷人祭祀太阳神用过的礼器。在旸谷山行走,随便踢踢哪儿的土,就可钻出一块陶片或带眼儿的石斧。无疑,这儿是龙山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有着良好的人脉书香。且不说,瓦罐窑那里家家都有藏书,即便“文革”那样猖獗,其县城图书馆还收藏4万册善本古籍,金沙滩一带自有科举以来,曾出过80多位进士。他们考古训诂,不做官就做学问,有的做官也做学问。王懿荣便是其一,他发现了甲骨文,又是伟大的爱国者。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他一面率敢死队死拼,一面在家中院里淘井。联军冲进他住的四合院,王懿荣毫不犹豫率妻子儿媳投井身亡,至今悲歌一曲。

王满囤和刘雪娇走在这座神明笼罩的山上,就觉着灵魂尽洗,飘飘欲仙。有一天,下雨了,他们在一座废弃的教堂里躲雨。这建筑与周围的景物毫不协调,两人进去时,蛛网满布,惊起一只只蝙蝠和扬起的灰尘粪便,也像下雨一样。雨从教堂的窗户里斜潲进来,其实那窗户早被“文革”初期小将们破四旧时卸掉了。缺牙漏齿的教堂,让人看来毛骨悚然。影影绰绰中,就见一人在灰尘中咕容,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鬼一样出现在二人面前,未等看清模样,刘雪娇一下子扑到王满囤的怀里,颤抖不已。这才看到是十六队大船上的左舵,两个孩子吓得赶快跑了出来,情愿在雨中淋成落汤鸡。这座摇摇欲坠的教堂,是当时美国传教士留下的,当年,他常坐着王家章的木帆船去青岛,然后再去美国。

原来那左舵,自海难逃命后上岸,就被王二麻分到旸谷山上,帮着考古队看家。左舵自来是海上人,对陆地很不适应,可船没了,人老了,怎么办?王二麻就劝他,等置了船,再送你海上。左舵说,没海我活不了,你把我放在那栋破楼,很快会死去的。然而左舵没死,像山中的兔子一样,活得很好。原来这楼上有一阳台,他每天天一亮,就吱吱嘎嘎爬上去,静静地目视东方,等太阳从海中冉冉升起。那时就感觉他还在船上,就像站在甲板一样,跳出水中的太阳会猛烈地给他撒上满身阳光,他仿佛还在海中,仍在船上。他怀念那片被阳光普照的温暖的海洋,就像怀念水中那些肥胖的鲅鱼,会吹口哨的海象,有着敏捷身手的海狮,还有被大海不知埋藏在哪块地方的老把头和一个锅里抡马勺的战友王庆丰,他似乎已忘却了那条咬掉他腿的鲨鱼,复仇的欲望也愈来愈淡薄了。他天天站在这座洋楼看海,看白帆飘然远逝,又飘然而至,他仿佛血管里流淌着大海的汛息,他的家还在那里。有一天,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扑通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考古队有人回来拿仪器时,看到左舵躺在地上,完好无缺,仅后脑有一大泡,耳朵里淌出半碗血,他确乎在半个时辰前就死了。

左舵没后人,连个远房亲戚也没有,无奈王二麻只好派王大头带领民兵为他下葬了。下葬前,去请示三吊眼葬在哪里最好,三吊眼掐了掐算了算,葬在旸谷山上最好,让他天天看海吧,几千年前,我们的先民不会造船时,是畏惧海的,不是天天就那么望洋兴叹吗?诸葛亮总坐在城楼上观敌嘹阵。又扯三国了,王大头忙退了出去。

王大头领人来到山上,把左舵抬走火化后,到山上找地方埋时,就发现了考古队挖掘的一个个长方形的坑,顺手把左舵埋了进去,边埋边说,好好陪着先人睡觉吧,也不知你父母在哪里。一个民兵插言,找什么父母,山上每个先民都是他的父母。

左舵就睡在这山上,离太阳离大海很近的地方。每日太阳一出来,就照到他那孤独的小坟上。远远的金沙滩上抬船下海的号子,他也能听到。

王满囤和刘雪娇是金沙滩唯一考上高中的两青年,想当年要不是在山洞得到爷爷那本《欧几里得几何学》,就不会有今天,要不是刘雪娇与王满囤住斜对门,深受他的影响,刘雪娇也不会考上高中。王满囤初中时很喜欢钻研几何题,一钻研就是几个小时,刘雪娇做不出来的题,就跑到王满囤家,让其讲一遍。有时老师做不出来的题,王满囤都能做出来。自叶淑红来到王满囤家,他很快长高,像他父亲和爷爷一样英俊,与刘雪娇走在一起不相上下。同学们都说王满囤和刘雪娇在谈恋爱了。可王满囤不以为然,有时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时,他们隔着老远对视许久,这种感觉已不是小时候毛孩子那种感觉了。对视一会儿,王满囤就赶快跑到教室做功课去了。刘雪娇和同学在操场上爽朗的笑声很快传了过来。他看出刘雪娇那眼神是在鼓励他,爽朗的笑声也是鞭策他的信号。有一天,上政治课,老师一脚门外一脚门里进来,就面朝同学们说: “谁叫王满囤,站起来我看看。”王满囤“唰”地站了起来,他很善于表现,特别在女同学跟前。

老师说: “王满囤今天的政治经济学考了98分,我纳闷的是课只讲了六节,而卷子出到第七节,有一节没学,他怎么考了那样高的分呢?满囤同学该交流一下经验了。”顿时,王满囤口若悬河地向同学们交流了自己的经验,原来他把那本薄薄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已从头看到尾了。他喜欢这门课,有些章节倒背如流。

满囤一落座,就看到刘雪娇那急急寻觅的热辣辣的眼神,满囤的血液沸腾了,就像一匹要蹦起来的白马。晚上往家返时,路过呖谷山,雪娇看看周围没别的同学,就搭讪地问满囤: “满囤哥,政治课多难学呀,我没一点兴趣,你咋就打那么多的分呢?”

王满囤很是骄傲气盛: “这容易,把那课文从头到尾看上十遍,再好好听老师讲课就行了。”

雪娇扭扭答答: “满囤哥,你真聪明,我学不来。”

那爱慕的眼神就像一江春水,流淌进满囤的心扉。此时,在刘雪娇的眼里,满囤就是陈景润、华罗庚,他一早一晚要飞出金沙滩,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条胡同,再也装不下这个虎头虎脑的汉子了。你看他脚步生风,一会就把雪娇拉下了。雪娇在后面气得满脸通红,心想,看那熊样子,不就打了98分吗,有什么了不起,可看到王满囤越走越远,就在后面偷偷“哎哟——哎哟”起来,王满囤回头一看,雪娇蹲在地上,气喘吁吁,胸脯一起一伏的,就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急急地说: “雪娇妹,你怎么了?”

雪娇看到满囤急躁的样子, “扑哧”一笑说: “我脚崴了。”

满囤看看四周无人,黄昏已临,说: “那我背你好了。”

“背吧,背吧,让你背。”小拳头就雨点般落在满囤的背上。

他背着刘雪娇,就觉着那种绵软就像海绵一样吸附着他,那种饱满与圆活让他浑身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那呼出的气儿,甜丝丝的,香馥馥的,满囤回头一看,见雪娇那脸就像西天的晚霞,就喊了一声: “雪娇——”

雪娇趴在他的背上: “哎——”

声音在静静的山野回荡,可听见彼此的心跳。

背了一会儿,雪娇看满囤有些吃力,就从他身上出溜下来,扭头向家里跑去,满囤紧追不舍,原来你这小蹄子是装蒜呀,让哥累得好苦。雪娇咯咯笑着跑回家里。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胡同笼罩在黑暗中,有的人家窗里漏出了橘黄的灯光。

满囤刚回家,弟弟王川就回来了,他刚上五年级。他告诉哥哥,今晚又拾了一篮草,卖给了奶头山,那草涨价了,一篮草可卖一毛呢。王川依旧不愿上学,他准备攒钱给哥哥买个书包,因为哥哥的书包太小了,念大书的人一定得有个大书包。叶淑红来到金沙滩后,才知奶头山干那事儿,觉着恶心,就劝王川不要再去她家了。王川不干,也不懂那事,一如既往,天天偷偷卖一篮草给奶头山。兄弟情,让王满囤一辈子都难忘记。

秋天的时候,王满囤和刘雪娇与同学们一起去割芦苇。那芦苇在十四中的试验基地,约有几百亩,浩浩荡荡的,一望无际。割芦苇时,必须赤着脚,挽着裤腿,因为里面的水有脚脖深。王满囤在前面割,刘雪娇就在后面给他抱着芦苇。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大胆端量刘雪娇,那成熟的脚脖和腿肚儿,就像蒸熟的肉包子,上面布满细细的茸毛,圆润腴白,让人簇生异想。雪娇低下身来抱芦苇,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就跳跃不已,欢呼雀跃,有时那白白的一抹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让王满囤眼都看直了。猛一用力,一个扣子蹦到水中,一大团花花的白就峥嵘突兀在王满囤的眼前,刘雪娇赶紧用芦苇护住胸脯,再跳到岸上,把外面的衣服穿上。在王满囤的眼里,刘雪娇就是根颤抖的芦苇,头颅压低了芦苇,肥美让刘雪娇的腰身更加细柔,因为这时王满囤发现刘雪娇的臀一天一天在高起来,胸脯一天一天在凸起来,她母亲给她缝的那些东西,仿佛再也装不下刘雪娇的满园春色。她的美是再自然不过,就像山中的玉米、田里的稻谷,到了收割的时候了。往拖拉机上搬芦苇时,王满囤一膀夹一捆,顺手一扔,一捆飞到车上,再一扔,又一捆也轻盈飞上去。刘雪娇就抱了一捆,扔了两次也没扔上去,王满囤夺过来,随手一扔就上去。这时的王满囤最喜欢在刘雪娇眼前表演了,而刘雪娇又是一个痴情的观众,每每不错眼珠地看着王满囤的表演。这时的王满囤周身都在展示他的成熟与活力,已经不是只想有一条裤衩的王满囤了,他想霸占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也甘愿投怀送抱,不计任何条件。此时的王满囤和刘雪娇就像这成熟的秋天,五谷丰登,跃跃欲试,等待开镰。

那天晚上沿旸谷山回家时,王满囤见刘雪娇一直捂着胸口,就说: “雪妹,啥时学会西子扪心了?”

雪娇说: “你又在笑话我,白天你那猫眼可占了大便宜,你是一只偷腥的猫儿。”

说完,就捂着胸口一路跑下山去。

两年的高中时光很快就过去了,王满囤考上烟台师专,而刘雪娇却落榜了。从念书到毕业,这是他们第一次分手。

在旸谷山上,刘雪娇哭成个泪人儿,喋喋不休地说: “哥,你是不是到了大城市,很快就忘了我?”

“咋会呢,等我念完书,就回来娶你。”

“娶我,一个庄稼人,黄脸婆,你会吗?”

王满囤说: “我忘不了咱们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没你不会有我的今天。’

于是王满囤又想起了牛棚和刘雪娇那七毛压岁钱,他眼含泪花,动情地说: “师专就两年的时间,除了寒暑假,也就五百多天,很快就过去了。”

“五百天,太慢了。”刘雪娇深深喘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有电影,影片是《庐山恋》。自从刘天树干上金沙滩的书记,王二麻退下来后,金沙滩的土地承包到户,集体有了提留,刘天树就买来电影机,到县里培训了放映员,在金沙滩上放起电影。全是当时流行的好片子,一部又一部,什么《泪痕》《小花》《甜蜜的事业》《黑三角》,文艺的春风款款刮到金沙滩,整个八十年代是社会主义文艺大放异彩的十年。刘天树一家都喜欢看电影,那王川是个电影迷,天还未黑就领着母亲看电影去了。

《庐山恋》让王满囤和刘雪娇过把瘾,电影看罢,二人心潮澎湃。他们偷偷来到场院的草垛旁,就相依相偎在一起,他们偷偷接吻了,第一吻,王满囤还用手擦了擦嘴,第二吻相拥的时间有一分钟,第三吻就像粘在一起一样,舌头勾着舌头,不能自已。王满囤把刘雪娇压向草垛,草垛似乎向一边倒去。刘雪娇顿觉仿佛马上要死去一样,半睁死鱼样的眼看着满囤说: “哥,今……今晚,我给你吧。”王满囤这才从沉醉中解脱出来: “不能,不能,千万不能。”刘雪娇一把推开他: “怎么不能?你是不是要鲤鱼跳龙门了?”王满囤一把将雪娇拥入怀中,双方抱在一起好长时间,几近窒息,最后王满囤说: “等我回来。”历经多年耳鬓厮磨的两位农村青年,理智终于战胜了情感。那晚他们仅是简单的爱抚,双方却保持着各自的童贞。克制,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一种操守。男女相爱,有时长达十几年双方连手也不敢牵一下,别说肌肤相亲,与同龄人相比,王满囤与刘雪娇是大胆的。《庐山恋》成人之美,张瑜与朱时茂成了那个时代的偶像。

寒假时,王满囤从烟台回来了,个子又长高了,显得又清秀又洋气。王满囤拿了两本《大众电影》,上面有张瑜和朱时茂的剧照,推开斜对门,送给刘雪娇。雪娇正在梳头,看王满囤大大方方进来,就故意把头发垂下来,遮起眼睛不看王满囤。王满囤说: “怎么三日不见,成魔鬼女王了?”

雪娇的小嘴在头发丛中说: “还说呢,我的头发快掉尽了。”

“怎么了,雪妹。”

“想你,想的。”

“那你没看我的信?”

“看信有什么用,尽说些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呀,我看不懂,你是大学生,我是小学生。”

“雪妹,绾起头发,你看我给你带来啥?”

雪娇绾起头发,如月笼轻纱,贞娴淑静,含情脉脉:“哥,是《大众电影》!”

他们紧紧拥在一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满囤在急急忙忙寻找她丰润的朱唇。刘雪娇轻轻拍了他脸一下: “干么,你呀,猴急急的,让我妈看见多不好。”

从那时起,王满囤每月都从烟台寄本《大众电影》给雪娇。雪娇就把《大众电影》里面的彩页剪下来,贴满她的闺房,什么唐国强呀,李秀明呀,陈佩斯呀等等。就连闺梦中,雪娇都把他的满囤想象成唐国强。有两个月,满囤没给她寄《大众电影》,刘雪娇慌了,寻思满囤变心了,日日茶饭不思,眼看瘦了。马虎的父亲刘天树没看出什么,可细心的刘桂兰看出来了,就问女儿: “是不是想囤儿了?”雪娇点点头。

第二天母亲炒了一包花生,就打发女儿坐车去烟台了,按现在的话是寻找未婚夫。

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家门到大城市,也是第一次从黄海到渤海。她来到烟台的大马路,就像进入上海的十里洋场,那是她在电影见过的。他是按照王满囤回信的地址找来的,当听门卫师傅说,所有的学生出去实习了,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可马上又恨了起来,实习也不给我封信,是不是看上别人了,去了同学家里。她在学校外转了一圈又一圈,门卫师傅说,孩子,不用等了,他们实习完,就直接回家了。

那时这位美女,第一次望着宽广的海面,听到汽笛长鸣。烟台多美呀,它也有金沙滩,也有滔滔不息的黄海,还有尖尖高高的小楼,就像旸谷山上的教堂。她真的不愿回去,王满囤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我追着他不放干什么,海阔天空,人家是大城市的人了,我太没出息了。但又一想,这么一个如唐国强一样美的小伙子,如让给别的女人,那她可不甘心情愿。每每想到此,女人的醋劲就大发,得赶快回去,梁园虽好,终非常留之地。她辞别烟台,又坐车回到了金沙滩。此时,偏又发现金沙滩的海比烟台的都好,原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呀。是的,三天后,满囤实习完,就风风火火地赶回金沙滩。

此时的雪娇,在乡里的社办厂上班,做皮鞋。这么一个工作,也是刘天树托公社书记找的,按当时的风俗,是走了后门儿。当她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回家,一眼看到高高大大的王满囤满脸喜笑地站在胡同头等她,联想到自己的小心眼儿,眼泪就簌簌掉了下来。王满囤赶紧上去安慰: “听说,你去学校找过我?”

“谁喜去,是我妈打发去见见烟台,我妈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大城市。”

“烟台好吗?”

“刚看挺好的,后来一想,还不如咱的金沙滩,都在海边,我想有朝一日,说不准咱这比它还好呢。”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明年我就毕业了,报志愿时,我选咱们的金沙滩。”

瞅瞅街头没人,刘雪娇一下扑到王满囤的怀里,撒起娇: “满囤哥,去实个习,也不打个招呼,让我好找。”

“找什么,我是放出的风筝,你抖一抖线,不就回来了。距离才能产生美嘛,久,久别什么来,久别胜新婚。”

刘雪娇点了他脑门一下,推着车子风摆柳地向胡同赶去。

满囤看着雪娇窈窕的后影说: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雪娇回眸一笑百媚生: “就你贫嘴。”就咯咯着像一只鸽子一样飞进家里。听车铃一响,声音落地,“妈妈,女儿回来了。”

假期后回烟台的一天晚上,王川突然来到学校,这让满囤大惊失色,急急地说: “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瓦罐窑的包工头来了。”

“来干什么?”

“工地当小工,一天两块钱。”

“你是不是又像那次看电影一样,没给家里吱声儿?”

“我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就定了,那天包工头挺急的。”

“哪来的路费?”

“卖给奶头山柴草挣的。”

“哥,放心吧,你好好念书得了,以后没钱我挣给你花。”

说着一只小黑手,从身上摸出十元钱,塞进满囤的布兜里,边塞边说: “这是我刚来挣的,老板看我鬼机灵的,让我看水泥,哥,不累的,你放心。”

看着这个黑脸弟弟,王满囤眼眶的泪旋了又旋,终于突地涌出,他一把把弟弟搂进怀里,哽咽地说: “你不念书了?”

“哥,我不是念书的料,三吊眼也劝我出去闯荡闯荡,可能还有救,哥,你不要哭,我能打工挣钱供你念大书。”

从此,王川在烟台一干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被包工头解雇了,那时还不兴炒鱿鱼,原因是王川偷偷地向当地的一些住户卖水泥。那时,烟台的住户多在改造房屋,无非是把炕打了,铺地换床,有的将小窗换成大窗,需要水泥,于是到工地找王川要。开始他们带个苹果给他,王川就撮点灰给他们,再给一个苹果,再撮点,王川看不过瘾,就对索水泥的人说,开钱吧,谁也没和钱出五服。他第一次的十块钱,就是偷偷卖水泥来的。那十块钱满囤也没花,攒着回家给了母亲。

王川被开除后,一点不后悔。二百多里的路,他是从烟台徒步走了两天,回到金沙滩。叶淑红本想打他一顿,但一看那两只小黑爪,一脸黑灰,两脚水泡,就心痛地哭了起来:“这孩子,多不听话。”王积辉说: “甭管,管死没好货,好货不用管。”在炕上躺了几天,水泡消了,王川贩海去了。三吊眼听到王川的事迹后,惊奇三分,我看那孩子就像三国的孙权,是茶壶煮饺子,肚中有数。见了叶淑红就说,你不用管了,跟着享福吧。

羊角畔

羊角畔,是黄海的一畔,弥漫着神秘的传说。想当年王家章的四十条船,就停在羊角畔上。羊角畔的人海口,据说有一个几吨重的螃蟹把持,那螃蟹伸出一只螯,比风车的翅膀都大。有一年大年三十,星光黯淡,灯火也多已阑珊,伍老大钻出那条破船来海边巡海,就见羊角畔南面的岛礁已退干,在惨淡的星月下,朦朦胧胧,颇有一番意境。星月下,岛礁乌黑,像一头头巨兽一样静卧在那里。从羊角畔的人海口到岛礁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一湾水,退大潮也不于,王家章的船就全部泊在那里。可今夜不知怎的,那潮全退了,所有的船体全裸了出来,连抛到海底的锚也露出了水面,可见羊角畔人海口见底了。大胆的伍老大毫不犹豫,挽起裤腿就下海了。他十分轻盈地从人海口到了大岛礁,低下头就捡起了横七竖八的螃蟹,鲍鱼、海参俯拾即是。伍老大不是个贪财的人,往外走时,海潮上来了,眼看岛礁就要浸没,伍老大寻思这下可完了,可就在这时,人海口露出了一块马路样坦荡的大石头,这块大石头像一座桥一样连着岛礁,伍老大轻松涉足,就上了巨石,一路小跑上了岸,回头惊魂未定一望,大石头徐徐下沉,并渐渐长出一只风车一般的巨手,仔细辨认与螃蟹的大螯一模一样。伍老大向螃蟹摇摇手,那螃蟹也慢悠悠地挥一下螯,向伍老大招手致意,伍老大是踏着螃蟹盖上了岸。从此羊角畔人海口有一只大螃蟹把持的传说不胫而走。后来,羊角畔遭到日本鬼子的飞机疯狂轰炸,王家章的四十条船转眼灰飞烟灭,据伍老大讲,螃蟹那夜像一艘巨帆,悄没声息地离开羊角畔,至今未归。如今伍老大也不知所终,螃蟹的传说也没人演绎了,羊角畔一度进入萧条寂寞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羊角畔完全被人类霸占了,什么古怪的传说都荡然无存。畔上整日传来的叮叮当当无休止的造船修船声,淹没了一切。这时的羊角畔已彻底摒弃了风帆时代,脱胎换骨,机动船完完全全取代风帆,一个时代的影子短短几年彻底消亡。人们疯狂地掠夺着大海,最残酷的就是那拖网,一对船同时贴着海底拖,一扫而光,连鱼虾的孙子也扫了上来,仅二三年,羊角畔渔业公司,就变得冷冷清清,收购力严重萎缩,一方面王川这些小贩子,骑匹铁驴招摇过市,吆五喝六,生生搅了渔业公司的生意。渔业公司也就是以前的水产站,那些大池子里,全都空空如也,只有墙旮旯的那两三个池子矾着海蜇。谭老秤仿若老了十岁,以前那种不可一世的霸主地位矮了半截,门庭冷落鞍马稀,大姑娘小媳妇打情骂俏声也像往事一样,只能靠回忆在谭老秤的脑里浮现。谭老秤很生气,私营经济生生夺去公有经济的饭碗,现在渔民唯一求到他的就是弄点平价柴油。畔上放一大长桶,桶里装着柴油,谭老秤拿着大锁的钥匙,看经理的条子给渔民放油,有时多放点,渔民就给他一篮蟹子。现在唯一过来和他拉呱的就是干亲家王二麻,王二麻自下野后,时常来看看谭老秤,他们都感慨涕零,一直向往着大集体时代的威风。

“你说都什么年头,王积辉那小子都翻身了,他儿子都来羊角畔当老师了,还是公办的,拿工资呢,你说说这世道。”是王二麻的声音。

谭老秤递给王二麻一支烟: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羊角畔是王家章的,而今天又来了他孙子。”谭老秤怅然若失。

他们在羊角畔一坐就是半天,傍晌才看到王二麻拖个身子走了。王二麻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平庸得一钱不值。

羊角畔组建中心初级中学,王满囤兴高采烈报了到。与他同来的还有丁字嘴的吕娜娜同学。他们一个教政治一个教英语,同桌办公。吕娜娜的父亲在村里干书记,家里买了一对扫地穷大船,很富裕。她穿的衣服都是从青岛、大连买来的。她在羊角畔第一个穿上了长开衩旗袍,露着两条光华灿烂的秀腿,走来走去,不单说一口英语,一笑就露两小酒窝儿。这下可迷倒了谭老秤,总是色迷迷地看着她,有时还走上前主动跟吕娜娜说话。由于当时初级中学的宿舍没盖好,吕娜娜就和王满囤住在渔业公司的二楼上,邻着房间。羊角畔到金沙滩一步之遥,所以王满囤时常回家。吕娜娜离家远,星期一至星期五都不回去。

吕娜娜将她那小房间满屋挂满明星像,满屋喷满香水.她可能也是羊角畔第一个使用香水的女人。谭老秤的鼻子好使,老远看到吕娜娜颤颤袅袅地来了,就猛抽一下鼻子,那香味比他买到的出口转内销的金鹿牌香烟都过瘾。吕娜娜有个嗜好,就是她的床五冬六夏下着帘子,夏天洗完澡,将头发散开,就面对着一面大镜子修理自己的脸庞,先从眼,再到颊,再至唇,没有一两个小时不完事;而这一两个小时,她就那么赤裸着胴体,一丝不挂站着。她大开大合,衣服、被褥、化妆品,全领羊角畔之先,连金沙滩一带的人都知道,羊角畔住一美女,小嘴长得像山口百惠似的,楚楚动人,只不过那身条比山口百惠略高点,眼比山口百惠略大些,俨然一个中国山口百惠。羊角畔到金沙滩一带,没有一个有身份的小伙不想着这女人的,天天晚上做着艳梦,就连她的学生都在想人非非,听说乡里王书记,几次找她谈心,想调她到乡里干秘书,以便好随便迷细迷细。当时的吕娜娜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有知识有文化,看不起又骚又臭的乡巴佬,更看不起官僚兮兮的王书记。然而,她默默地欣赏着一个人,这人便是王满囤。

王满囤与吕娜娜都念烟台师专,风风雨雨二年,吕娜娜隐隐约约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王满囤,可能是他童年的伙伴儿。在吕娜娜的眼中,她就是山口百惠,王满囤就是高仓健.他们两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学校里几次接触讨好王满囤,满囤次次都敷衍塞责无动于衷。吕娜娜知道王满囤这颗小心儿已全被童年的伙伴抓走了。由于她大胆的穿戴,烟台市的一些同学向她发起了猛攻,写情书的,领着她去东风电影院看电影的,争风吃醋,跟屁虫一样跟着她。然而吕娜娜心中只装着王满囤,你看他那有着外国人血统的一对大眼睛,你们哪个人能比?当时的大款父亲本想把她留在烟台,可她执拗着打着坠坠想回羊角畔。当时父亲没察觉女儿的心思,就嘀咕,放在身边也好,免得在城里招风惹草。吕娜娜好梦已圆,下一步就是她全面向王满囤发起总攻了。

王满囤与吕娜娜在一个办公桌,脸对脸,对一会儿,王满囤觉着不好意思了,拿把暖瓶就去打水,吕娜娜立马站起来说,我去。一阵香气就钻入鼻孔,王满囤真受不了这番温存。更甚的,回来立马将王满囤的水杯倒满,坐下来两手捧着水杯,拿眼直睃着他,骨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桌下的腿也不安分,又摇又晃,与王满囤的两个膝盖碰来碰去,甜言蜜语,款款递情。当时的初级中学办公桌紧张,两人只好合用一张桌子,正好给吕娜娜提供了眉目传情的方便。再倔强的五尺男儿,有这番折腾,也稀稀了。王满囤毕竟是小时候吃过大苦的人,按知识文化,刘雪娇的确不如吕娜娜,按家境,她家是那一带最早的万元户,论长相刘雪娇也没有吕娜娜妖冶细嫩。但苦难是人生的磨刀石,他背叛刘雪娇这个文雅端庄的乡村女孩,无疑就是犯罪。他的身上戴着枷锁,这枷锁小时候就捆绑身上,把他禁锢得不能越雷池一步。吕娜娜步步紧逼,帮着他洗衣服,帮着他打饭,弄得王满囤天天回家,唯恐躲之不及。

一天午后,王满囤静静地和她谈心,说: “我是有女人的人了,只不过没办婚事。”

“难道说,咱俩就不能走到一起,人家说,你是高仓健,我是山口百惠。”

“那是说书唱戏,没啥意思。”

“啥叫没啥意思?难道要不是冲着你,我会来这羊角畔吗?”

“那咱俩也没订期约,又不是我绑你来的,凭你的长相,离开这个地方,到大城市找二个配你的多好呀!”

吕娜娜为人直率爽朗,羡慕明星,又崇尚浪漫.代表那一代知识女性的追求,说话也干巴溜脆: “我不管,你就是高仓健,我就是山口百惠,咱们组个家庭,就在这畔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好呀!”

那段时期,吕娜娜跑遍县城所有的书店,买有高仓健和山口百惠的书籍,就连听歌,也都听山口百惠的,甚至想着学日语。有一次,她竟然同父亲去青岛,给王满囤买了一顶高仓健式的帽子。开放初期,凡日本的东西都好,日本的冰箱、日本的电视机、日本的汽车,总之,全中国都在模仿日本,都在与日本人做着买卖,少男少女学着日本,日本太富了,富得流油。吕娜娜举手投足大谈特谈日本,引起了王满囤的反感,他每每想到二奶奶死于日本的飞机下,爷爷的四十条大船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日本对我们这个民族糟蹋戕害得最甚。他十分不敢苟同吕娜娜对日本那种几近迂腐的顶礼膜拜。看到王满囤不喜欢日本,吕娜娜转而又大谈韩国,那时沿海一些地方正偷偷忙于走私韩国的汽车,对韩国的追捧也甚嚣尘上。汹涌澎湃的黄海大潮,无以复加的舶来品蜂拥而至,让王满囤这个研究政治经济的大学生很是迷惘了一阵,仿佛有一种被拖着走的感觉。

夏末秋初,吕娜娜去青岛买来一条山口百惠样的连体游泳衣,紧绷绷穿着在金沙滩洗海水澡。由于周身鲜明的轮廓,惹得海边多数渔民大眼瞪小眼,都对吕娜娜白嫩嫩的身条投去惊骇的一瞥,那在当时的金沙滩可是大煞风景呀。那时的新潮女性,从躲在深闺里有些害羞地偷偷鉴赏自己的肉体,到一度大胆地把肉体展露出来,应该说是一场革命性的变化。吕娜娜在晴朗的天空下,大咧咧在大海泅游,游完大咧咧地躺在沙滩裸晒,在金沙滩应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一天晚上,王满囤回家了,谭老秤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搬来梯子,从二楼的后窗伸头向吕娜娜的卧室瞧去。但见那吕娜娜像一块玉一样站在镜子前,搔眉弄姿,用手撮着两只嗷嗷待哺的乳房,左转右转,仔细端详乳房的弧度,乳罩换了一件又一件,叩上去,都半遮半露,含着骨头露着肉。谭老秤除了摸过奶头山那两只大奶子外,从没见过这么圆润结实的奶子,紧绷绷,看看要胀破一样。吕娜娜试穿了一条内裤又一条内裤,都是那么小巧的,连半个腚片都遮不住,似穿非穿,似露非露,比纸儿还薄,比玻璃还透明。谭老秤不能自已,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从此半身不遂下不来炕。

那时县城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樱桃节,就在台上,吕娜娜第一次大胆穿起了三点式,引得台上台下,掌声连连,轰动全城。

吕娜娜出名了,几拨人要调她到城里,吕娜娜借辞拒绝,我喜欢羊角畔,喜欢英语,更喜欢夏天到海里游泳。其实,吕娜娜喜欢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三天两头回家的王满囤。吕娜娜尽管敢于大胆地展露自己的肉身,但决不乱来。那时的女人喜欢一个男人,非常专一,仿佛魂都跟着走了,傻呆呆的,不达目的决不甘休。吕娜娜在天天赶拢着王满囤,王满囤泥塑木雕一般,不为所动,他心里只装着刘雪娇。吕娜娜害了单相思,不能自拔。

兄妹浇园

在胶东,每逢秋天,是满园的大白菜,那些大白菜支棱阔达的叶片,绿绿的,像一床床绿毯一样镶满田野。大白菜白天吸收整天的热气,傍晚叶片就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这时就需要浇水了。

天一擦黑,满囤就赶快骑车回家浇园。刘雪娇挑着担子在菜园等着他。他两家的菜园相连,就像他两家斜对门儿一样。夜晚两家关上街门,谁家尿泡尿都能闻见骚味儿,刘雪娇和母亲在院里叽叽咕咕说话,都能隔墙撂到满囤家。自从叶淑红进了满囤家,两家更紧密,几近无话不谈。有时谁家包顿饺子,也莫忘各自打发孩子送上一碗。以往,黄婉儿失踪后,刘桂兰有好长时间不再到满囤家,总觉有些别扭,现在叶淑红来了,家里有一把镰的女人,雪娇妈就有事没事去闯个门儿,妹妹长,妹妹短的,好生亲切。.

他们使一个挑子。王满囤放下车子,就一块到水塘打水。那些水塘是村里盖房垒石头挖的坑,下雨天让雨水灌满,就成了塘。遇上天干,塘看看见了底,就沿着石台一级级下去,舀满桶,又拾级而上。那台阶很陡很高,每次都是王满囤将水挑上来,刘雪娇才一甩甩地挑着去浇园。原本王满囤可在塘里,但刘雪娇前面走,他就后面跟。水哗哗倒进田埂里,咕咕叫着沿着一行行的水渠流到大白菜根下。水桶触到塘底的声音,常常在岑寂的黄昏传得模糊又温暖,而雪娇妹站在塘边轻声呼唤,哥,你慢点,天黑了,看不见了,每每听来让王满囤非常感动,觉着人间莫过如此兄妹之情了。

挑一气水,把扁担放下,满囤与雪娇就以扁担为凳,齐头并肩坐着,看着夕阳冉冉下滑,雪娇的瞳孔里贮满着虹彩,大白菜的叶子涂上了羞羞答答的红胭脂,远远看着村庄袅袅升起缕缕的炊烟,是晚饭的时候。雪娇充满惆怅的胸脯一起一伏: “哥,听说你们那里还有一个叫吕娜娜的姑娘。”

“是有那么一位。”

“听说,还和你对脸呀!”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去,听说还光腿在滩上洗澡儿?”

“是有那么回事。”

“哥,你可防她点呀。”

“防什么,你是怕她把哥勾走呀?”

“不是。”刘雪娇一头扎入王满囤的怀中,粉面含春,一脸不惑。

“抬起头来,你看太阳快掉到桑树上了。”

雪娇两眼往西边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王满囤马上就是一个吻,用手又蒙起了雪娇的眼。

雪娇娇喘微微,心慌又意乱。

三围两下,雪娇的脖子缠了一块东西。

放开手,一个大落日掉进眼里,什么也看不见。

过一会儿,就见脖下是一枚粉红的纱巾,让雪娇喜不自胜,又扑进哥哥的怀中,小猫一样百般温柔,万般旖旎,声音幽幽地说: “哥,你真好……”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妹妹的口就被哥哥的口堵上了。“ 缠绵再缠绵,像两条鳗鱼缠绵在田野里,夕阳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就沉了下去。西天孔雀开屏一样充满着迷离的霞光。

大白菜支棱起耳朵,在静听着这两个恋人的窃窃私语: “哥,多早晚我都在想有这么一块纱巾,哥,你真好。”

爱抚更紧,王满囤将刘雪娇抱离地,在田埂上转起圈儿。有喜鹊扑扑飞进窝里。夜了。

王满囤又拾起水桶,趁着星光下塘舀水,这一次爬上塘来,也不用雪娇挑了,他一路直奔地头,所向披靡,水流打着旋儿像雪娇放松的心情一样奔进菜畦。

田野四处传来哗哗的流水,但隔十几米就辨不清人貌,可听到彼此的声音:好吃饭了,今天就浇到这儿吧。不,我明天还要出海呢。今年海上的收成怎样?哪天不进个百八十的。全是这样喜悦的对答。

金沙滩富了,短短几年里新瓦房就连成片了。满囤家又给王川盖了一栋房子。王川喜不自胜地等着嫂子赶快过门儿。

他们在山里捉起迷藏。王满囤趴在一丛玉米秸旁,让刘雪娇找得好苦,找不见,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掉泪。

王满囤猛地像一头兽一样扑过来,一手插进雪娇的胸脯,雪娇不再挣扎,用手护着胸膛,那东西在满囤的手下渐渐大起来;又换一手,另一个也大起来,低微的喘息声变成了渐渐的呻吟声,另一手又急忙忙地伸进了雪娇的小腹,遇到一片森秀的毛丛,像湿漉漉的沼泽地,温暖而娴静,那东西在满囤的心上牵挂沉睡十几年了,打牛棚时,雪娇每晚起来撒尿,他就侧着耳朵在被窝偷听着,哗哗啦啦,淅淅沥沥;那时,他就在想象着这东西什么样子。今日刘雪娇就像一头小鹿一样,撞到猎人的手里,乖乖投降了。她一度向往着这种抓挠,这种横爬竖摸的嬉戏。一会,雪娇浑身忐忑,“哥,你进来吧,我给你。”“不行,咱们办理结婚吧。”如梦初醒,双方停止了晃动,他们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月亮升起来了,王满囤将雪娇抱在身上,那般暄腾,那般柔软,就像抱着一团棉花。露水上来了, “哥,凉了,咱们回家吧。”

水桶响,担杖响,四野阒寂,他们半搂半抱地挑着挑子回家了,旁若无人。爱情进展到这地步,是什么力量也摧不毁的。

那晚他们吃了饭,就到电影场看了《野山》,那种乡土味极为浓郁的电影,将他们的爱扯得更紧了,即使天打五雷轰也无济于事。从那时起,吕娜娜极尽花样翻新的诱惑,都激不起王满囤的半点欲望。他走坐就想着一个人——刘雪娇。

满囤的大奶奶老了,一等儿子媳妇上了山,孙子去了学校,这老人在家里就拾拾掇掇不停闲。她院里有几棵葫芦,葫芦爬到墙上,她就找个杆儿帮着顺上,结了葫芦,她就结个绳套托起。墙上的葫芦挂得琳琅满目。满囤、雪娇趁奶奶不在时,经常把那葫芦藏在叶下,奶奶就念叨,昨晚,哪个贼儿偷去两个葫芦?奶奶不愧大户人家,脑子非常好使。晚年,她几乎天天惦记着那些葫芦,大小葫芦,一个不剩,一个不少。奶奶老了,满囤就用工资给奶奶买来一只龙头拐杖。奶奶就拄着那拐杖在院里走来走去,上气不接下气,呼呼直喘。圈里的猪,她早不大在意了,这营生已全交给了儿媳叶淑红。她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坐在小院的石墩上,只听胡同有响动.就说,是不是囤儿回来了?好长时间没人给她回答,就起来再用拐杖戳戳那些葫芦。偶尔,她也能想起那年的猪王,想起山洞里住过的老头子。但绝大多数时候,她只关注眼前的葫芦,她积攒的钱,开始全让小孙子要去做买卖。她常对雪娇妈说,那孩子是个贩骆驼的,需要钱呀。老人也不去问王川用钱干什么,只知道他是个买卖人。当听说左舵死了,她唏嘘不已,那可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当家章把他从银杏树下抱回来时,也仅有十几岁,次年就跟着家章出海了,那孩子不喜欢上岸,每年只三十晚上岸一次,吃我们包的一顿饺子,糊里糊涂地磕几个响头就去了。人家问他你给谁磕头,他说,我给牛魔王磕头。牛魔王是谁?当然是三奶奶了,她头发卷曲棕黄,左舵就把她看作牛魔王了。那时的家口大呀,奶奶丫头一大堆。可咱家不剥削人,没有地,只有几个使大船的伙计。苹果吃的是高丽的,胰子用的是老毛(指俄国)的,丰衣足食,没见过家章剥削谁。三奶奶更是心软的人,看见个蚂蚁都怕踩死。有时做了好饭,还给伍老大送一碗,我和二娘都小脚,就她脚大,又勤快,她轻儿不支使丫环。

小草恋山,野人怀土,黄婉儿走着坐着只想一门心思报答生她养她的故乡,至于故乡以前怎么对她及她的父辈,全都一笔勾销。她知道金沙滩留不住她这个闯野了的女孩子,韩国有她的连锁店呢。临走头两天,她去满囤家,找满囤小两口谈心,她问满囤: “跟我去韩国吧,我缺个助手,产业也没人继承。”

王满囤看看雪娇说: “妈,你看这拖家带口的,怎么能呢?”

黄婉儿非常直率: “那你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妈妈了?”

王满囤说: “家乡发展得这么快,妈妈迟早要叶落归根,你在韩国不能干了,回家我孝敬你。’

一听黄婉儿要把王满囤带走,刘雪娇两眼瞪圆了,真的急了: “是的,黄妈妈,你老了,回来吧,我们会孝敬你的。”

金沙滩富了,再不似往日的金沙滩,去国日多,疏远隔绝,她能了解孩子们的心理,但孩子们不能了解她,这金沙滩,她能老待下去吗,叶淑红怎么办?她必须离开,走得远远的。叶淑红是个好人,王积辉也是个好人,她无法扯散他们,也不愿扯散他们,只要他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在祝福他们。没有人能理解此时黄婉儿的苦衷,大人不了解,孩子更不理解。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死鬼王大头,他是金沙滩的罪魁祸首。有一天,她在王川街上看到缩着头的王二麻,见到她就低三下四地说: “婉儿,你回来了?”黄婉儿恨恨地说: “回来了,回来看看你们。”王二麻知道黄婉儿走东家出西家,都给过钱,就恬不知耻地伸出了手,不知是要握手还是要钱,金沙滩上的规矩,公公不能跟媳妇握手。黄婉儿是金沙滩王家的媳妇,王二麻这是干啥呢,一个理由,只是要钱吧,就从身上摸出一沓钱,连数也没数,搡给王二麻。王二麻一把接过钱,嘴唇颤抖地说: “你公公不是我整死的,我还参加过你儿的婚礼。”一句话,黄婉儿的眼泪如决堤的山洪一样, “唰”地下来,一路冲刷着饱满丰润的双颊。简直无耻之尤,看到王二麻,让她下定决心,不再回金沙滩了。

晚上,她与叶淑红、王积辉躺下说: “王二麻怎么落魄到那般天地,可怜兮兮的。”

王积辉翻一下身,淡淡地说: “过去是运动惯的,现在是懒的。”

叶淑红说: “他也有一把岁数了。”

王积辉说: “人家90岁的还在弄大棚呢,农业税都去了,在农村干点什么不挣钱。”

黄婉儿此时又想到父亲的小辫,就把眼泪偷偷流进肚里。

是夜,王满囤与刘雪娇也有一段巧妙的对话。

刘雪娇先是发问: “你母亲来了,你就跟着去韩国吧?”

王满囤说:“我去了,你咋办?”

雪娇说:“咋办,再找个老公过日子呗。”

王满囤吓唬说: “那我明天办办手续,可要真的陪着妈妈走呢。”

雪娇说: “走吧,走了永远别回来。”雪娇背过身去。

这时的王满囤一下子想起他在牛棚里,那时他没妈妈,他自己的妈妈是个影子,雪娇妈才是他的妈妈。少女雪娇在童年里曾给过他多少安慰,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常常将他带入温馨的梦境,仅仅实习前没给她回信,她就坐上车去了烟台,现在打灯笼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女人呀。

一面是他的妈妈,一面是他的妻子,他一把把妻子拉过来,拥之入怀,哽咽地说:“我不会走的,你撵我也不会去的。”

雪娇在他怀中惊得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妈妈也不容易,只身一人在韩国,也够凄惶的。”

王满囤说: “这没什么,老了回来,咱们一定守着她。”

雪娇说: “叶妈妈、黄妈妈,都是咱们的妈妈,不偏不倚,养着她们。”

黄婉儿恋恋不舍回到韩国,分三批将500万元打到王川的账户上,与王川来来往往做起了买卖。王川先后四去韩国,把速冻水饺销进了黄婉儿日益扩大的十家饭店和九个超市里。在黄妈妈的身上,王川看到中国女人的刚烈与阴柔,并且学到了不少的生意经。从此,王川大胆地走向了国际舞台,而他真正的师傅就是黄婉儿。黄婉儿在韩国一直孤身一人,再没回金沙滩,每每王川回金沙滩,她都嘱咐,你可千万孝敬你父母。

黄婉儿在金沙滩声名鹊起,她年年给王积辉、叶淑红寄钱寄物,就是隔叶黄鹂空好音,不见她的影子,叶淑红逢人就说,我们那个黄妈妈,为人处世,没得说……

铃铛胡同闹鬼

金沙滩有好多胡同,比方铃铛胡同、狗屎胡同、哑巴胡同、苦水井胡同等等,每条胡同都有它的诡秘和孤绝。一条胡同与另一条胡同有时成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有时交成一个十字,有时斜着交叉。这条胡同的狗吠,常常传到那条胡同,那条胡同的家猫晚上瞪着两只雪亮的眼睛,不费吹灰之力跳到另一条胡同的墙头。谁家天井的晒绳上挂几条鱼,比如几条鲅鱼或几条刀鱼,那这只馋猫必一天去光顾几番,有时趴门缝瞅瞅,有时站在墙头张望,从窗上看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寻找时机准备去盗窃那几条晾晒在晒衣绳上的咸鱼,有时揪掉一只尾巴,有时扒掉一只头,总之馋猫如瞅上了谁家的鱼,它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正在行窃的猫,眼明手快,主人一声断喝,保证一个倏地高蹿到墙头,蹿到墙头也不急于走,而是在上面左顾右盼,仿佛在气主人,我能飞檐走壁,你能吗?

这些胡同非常古老,时间也走得非常慢。你想几代人的步伐都在胡同空空落落地响过,那些不愿活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情所伤,不是上了吊,就是投了苦水井。那井,几天没有人敢去挑水,那条胡同几天外人不敢走。比方三奶奶如打发孙女花儿去铃铛胡同六奶奶家要箩箩面,那孙女花儿就不敢去,因为铃铛胡同的叶利娜刚死在院中,像一个粉面狐狸。胡同住的人越多,影子就重叠得越多,白天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愈多,晚上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更多。比方一家人家生了八个女儿,一个比一个俊,后来一个个全都出嫁了,女儿一嫁人,老头就死了,独独剩下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孤单,就拼命种葫芦,葫芦挂在墙头,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后天叶子枯了,但来年又发绿了,说明这老婆子还活着,有一个活物在院中呼吸,那这个小院是活的,胡同也是活的。忽然有一年,墙头的葫芦枯了再没绿过,天井里鸭叫的声音也突然哑了,那这家的主人肯定不在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不光她八个女儿不敢进家里,就连晚上出来夹黄鼠狼的三吊眼,每每走到这里也颇踌躇一番。试想八个黄花闺女,想当年曾吸引过金沙滩多少男光棍的眼睛,那时这条胡同是鲜活生动的,八月月圆女人月经浑浑圆圆饱饱满满,即使光棍汉晚上对着院中八个女儿手淫,也是惬意的、快乐的,甚至是大胆的。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金沙滩的女儿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像桂兰母女兔子专吃窝边草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黄花女儿都勇攀高枝,扬帆起航走了,满囤的二姑不就上了小青岛吗?金沙滩上的女儿金贵着呢,不提倡自产自销,自给自足。那些光棍们眼巴巴地看着一掐就出水的黄花闺女被强盗们从金沙滩的胡同,一个个接走了,光棍们捶胸顿足,指桑骂槐,骂了半天,鸡巴毛都白了,像三吊眼一样还是光棍一根。女儿一走,门可罗雀,门关着,窗上着,凝滞的空气一动不动,鸭不叫、鸡不鸣,人去屋空,先前太阳还能照在炕上,如今炕上也照不到;先前坑里还有一头猪,正打着呼噜,如今猪没了,蒿草长得比人还高,且不说猪,连一只猫跑进去都无影无踪,那影子一重重的、厚厚的,太阳射不透。

王大头的暴死,仿佛在黄婉儿的意料之中,那么健壮的两个老人也已离去,的确让黄婉儿承受不起,还有那个不明不白死去的三娘,都曾是多么好的人呀,金沙滩恐怕再难见到这样的人了,她归心似箭,买到去青岛的飞机票,就直扑机场。

王满囤与王川用宝马把黄婉儿接到金沙滩后,金沙滩沸腾了。在王满囤的眼中,母亲半点没有老,只是比以前更端庄富态,她身穿得体的旗袍,乌发披肩,落落大方,就像赶海刚回来。当王满囤把王川介绍给母亲,黄婉儿对这个儿子有些诧异,因为精细的王满囤在信中并没有提及父亲又重组了一个家,他生怕母亲知道这事不再回金沙滩。直到见到叶淑红,黄婉儿什么也明白了,她一下子扑到王积辉怀里,眼泪就像小河一样滔滔不息。叶淑红手脚无措,躲到刘桂兰家,王满囤与王川也不忍心见这场面,躲到大街上。

两人抱了一气,黄婉儿抬起头来,掠了掠王积辉的两鬓,见两鬓斑白,就又扑进王积辉的怀里,喃喃地说: “我对不起你,你受苦了。”

王积辉边抚摸着她的后背边说: “我也对不起你,没有坚守住。”

黄婉儿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王积辉一遍说: “这不怪你,全是我的错,那天,本想赶海给父亲拾几个海螺补补身子,结果……”

王积辉给黄婉儿那清秀的脸庞抹去泪珠说: “侥幸你还能活着回来,我寻思这辈子咱们永远见不着了。”王积辉像一个婴儿样啜泣起来。

这会儿又是黄婉儿给王积辉抹眼泪: “积辉,咱们不哭,孩子们在门口看咱们呢,乌云过去了,天晴了,咱们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多好呀!”

这时只听门口有走路的声音,刘雪娇领着儿子来了,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 “快,快叫奶奶。”颀长秀美的刘雪娇站在门口。王积辉赶快介绍: “这是孙子,那是媳妇。”

“这孩子,在哪见过?”黄婉儿指着雪娇说。

雪娇声声切切: “妈,我就是斜对门的娇娇呀。”边说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了。

黄婉儿兴高采烈: “娇娇,是你呀,好孩子,好孩子。”说着就抱起了孙子,亲了又亲,边亲边说:“像满囤,那眼儿又像娇娇。”

黄婉儿转悲为喜,从箱子里给家人各个拿出了礼物,有手表,有首饰,有布料,有衣服,还有纱巾、化妆品什么的,不一而足。在她脑子里,金沙滩比以前好不了多少,所以就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所带行李五彩缤纷。

叶淑红在刘桂兰家趴了一会儿,也回来了。回来蹲在灶下就要下饺子,黄婉儿急忙赶过来,一手拉起来,说: “看样子,我该称妹子,我是你姐,咱们姐妹先上炕聊聊,再做饭不迟。”

王川急冲冲进来说: “妈,在家里忙活什么,拉我黄妈妈进城吃算了。”

叶淑红站了起来: “傻孩子,你黄妈妈回家了,人老思家,说什么这顿饭也要在家里做,吃个团圆饭。

黄婉儿就把叶淑红拉到炕边说: “上炕。”

叶淑红谦让: “你先坐,你是客人。”

叶淑红见说漏了嘴,又补充说: “你也是主人。”眼泪就下来了。

黄婉儿说: “把积辉交给你,我一看就放心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客人主人,一样的。”

转眼饭做好了,端了上来,包的是金沙滩拿手面艺鲅鱼饺。饺王黄婉儿吃得眉飞色舞。一家人围在炕上,大人说孩子闹,好不快活。吃完饭,雪娇给黄婉儿端来一碗饺子水,黄婉儿细细地一小口一小口把那碗水喝完了,说: “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家乡水。”这时刘雪娇、叶淑红在灶底下偷偷地用衣襟抹泪,雪娇安慰道: “你上炕与黄妈妈拉呱,我拾掇。”叶淑红只是木木的,心不在焉。

晚上,在县里吃完饭回来,叶淑红在她和王积辉的大炕上重铺了一床新褥子,换了新被套,就默默拿着枕头抱着旧铺盖回里屋睡下,泪水打湿了枕头。王积辉陪黄婉儿从丁字嘴回来后,四处寻叶淑红不见。看炕上铺着大红的被褥,这是叶淑红刚过门时做的一套被子,一直没盖,放在箱底。王积辉一看就明白了,他是让黄婉儿与他同房呀。黄婉儿更是个心明眼亮的人,就去了里间,对叶淑红说: “妹,你这是干啥呢,快起来,我睡这里,你睡炕上。”叶淑红执拗,一把鼻涕,一把泪,披衣坐起来说: “镜破了还有圆的时候,都老夫老妻的,你们今晚在一起睡吧。”

黄婉儿忙说: “妹妹,你这说哪里的话,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还不够呢,我回金沙滩不是来抢王积辉的,在韩国我做梦都在想,这辈子能与他再见一面就行了。看你们带着孩子过得这样好,我放心了。”说着黄婉儿也流起泪。

那一夜黄婉儿与叶淑红你推我,我推你,都不上炕。还是王积辉颇有儒家风度,善于折中调和,他说: “你们姐妹俩一起上炕吧,都老夫老妻了,还推让什么,这大的炕,别说你两个,再多一个,也绰绰有余。”

两位女人,你推我让,你扯我,我拉你,全都羞羞答答不由自主地上了炕,王积辉居中,一面一个。他们辗转反侧,做着几乎同一个梦,那就是谁背叛了谁,其实谁也没背叛谁,只不过是历史将他们摆到同一个天平上,而现实又让他们统统扯平了。

第二天天一亮,王积辉、叶淑红、黄婉儿,一起来到塑料大棚。王积辉和叶淑红很快蹲下劳作起来.旁若无人。黄婉儿在一旁欣赏着嫩黄的黄瓜花儿,陷于沉思:夫唱妇随,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呀!原来我是一个多余的。王积辉又陪着黄婉儿去双方父母的坟上看了看,算是祭奠。

其后几天,王川用宝马拉着黄婉儿,一会去冷藏厂,一会逛鳖精厂,一会走影视城,不停地忽悠,小嘴甜甜的: “黄妈妈,投资入股吧。”看着那个破败凋敝的冷藏厂,黄婉儿皱皱眉头说: “是否改造一下,做个速冻水饺生意。”王川说: “行,威海那里就这么干,全出口你们韩国。”

王川就用宝马把饺子大王拉到威海,连续参观了几个食品厂,最后黄婉儿终于做出决定,投资500万元改造冷藏厂,合资做出口速冻水饺的生意。王川如获至宝,就像见了血的苍蝇,围着黄婉儿直转,把婉儿忽悠得不知所以。王川说: “黄妈妈做董事长,我做总经理。”黄婉儿笑笑说: “咱们暂不谈那事,你好好经营,这点钱权作我献给你们,献给家乡的。”王川对黄妈妈肃然起敬,在他眼中的韩国商人或华侨没有这样做事的,全都针尖削铁、斤斤计较,今天怎么碰到黄妈妈这么一个慷慨大方、救世济穷的活菩萨,黄妈妈是女中豪杰呀。在王川眼中,女人全都是自私的,只可做男人的玩物,但黄妈妈不一样,她非但不和母亲争风吃醋,还这样慷慨解囊,想想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简直无地自容。

有时院门被风刮开,奶奶就坐在葫芦下迷迷糊糊地对满囤说,看看去,是不是大船又上来了。

迷糊一阵又说,我怎么听见黄玉生在大街上练拳,囤儿看看去,找他回家吃饭,那老东西也不小了,还老腿老胳膊逞什么能?

南风刮来一阵腥味,奶奶又睁开眼,囤儿出去看看去,是不是又来了卖鲅鱼的,买条晚上包饺子。

大奶奶,不愧为美食家,她包的鲅鱼饺在金沙滩一带堪称一绝,黄玉生曾说,吃了大奶奶的鲅鱼饺,这辈子忌口吧。

在大奶奶的脑里,这是一个百年不死的大户人家,死去的都会回来,不是在街上练拳,就是在洋里打渔,仿佛雪糕一样的三奶奶,也永远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样子,没死。

深秋里,满囤搬来梯子,奶奶看着他把一个个葫芦摘下。摘下的葫芦,父亲王积辉借来大锯破了膛,奶奶就将里面的脏腑挖出,取出种子来,那脏腑就留着包饺子。两扇葫芦瓢就挂在屋檐下晾着。晾到初冬,奶奶就打发满囤给东家送一扇,给西家送一扇,留下两扇等二姑姑看电影时来取。

她最挂念的就是这个二姑娘,日日住在小青岛上。来一趟家,炕没坐热就走了。她家里孩子多,那里不计划生育,随便生。大奶奶就把破衣烂衫,给她塞一篮子,二姑也不嫌弃,临走再拿上两扇水瓢,就上船了。

一走就是半年,大奶奶想啊。一听到街上有女人的笑声,就说,是不是二姑娘回来了?等了好久不见二姑娘的影子;又自言自语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二姑娘是人家的人了。

冬天,落了一地雪,挂在墙上的葫芦叶子全黄乱不堪。奶奶躺在炕上,只有出气的份儿,没有进气的份儿,她是心事重重,谁都知道她在等二姑。然而外面雪大,胡同的雪人堆得比山墙都高,奶奶一直咕咕念念,二姑娘该回来了,二姑娘该回来了,从早晨咕念到晚上。谁都知道羊角畔封港了,船儿已有半个月不出海了,谁去小青岛报信?这时蹲在羊角畔的船比人都多,海豚在金沙滩的海边早不见了踪影。王满囤十分想念那只海豚。有人说,伍老大养着它,然而伍老大自从看了那场电影,谁也再没见过他的面。出海的人,也很难在竹叶岛海岸看见晒滩的海豚。海豚哪去了呢?就像在问二姑娘怎么还没来一样。

二姑娘来时,已是来年清明,大奶奶的坟上已长出了茸茸的青草。

母亲叶淑红对二姑说,等给妈过了周年,就给囤儿办喜事,到时一定来呀。二姑哭过奶奶,又坐着船儿走了。大姑死得早,王家就这么一个姑娘,住在小青岛。走前,母亲割了一刀肉给二姑,那是预示着囤儿就要结婚的喜份子,亲戚家都送。只不过,去一趟二姑那里不容易,所以就提前使份子了,这是金沙滩几百年的规矩。精明的川妹子很快入乡随俗了。

满囤的新婚夜

满囤与刘雪娇终于走到了一起,这在当时的金沙滩也算一件爆炸性新闻。一是二者是自由恋爱;二是二者门不当户不对,刘天树是金沙滩的书记,根正苗红,而王积辉几年前还遭批斗和限制;三是二者身份悬殊,王满囤是地地道道的吃国家粮的公办教师,而刘雪娇尽管有父亲的权力在乡办厂上班,但说到底也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与一个正式工结合,这在当时是匪夷所思的。因为凡是农家孩,考学只为一个目的:拿户口。只要非农业户口拿到手,就鲤鱼跳龙门,万事大吉,千方百计往大城市挤,找一个也是非农业户口的另一半,在城市里安家落户,彻头彻尾改变自己的身份。王满囤与刘雪娇的结合,最令一个人伤心的,就是吕娜娜,让她目瞪口呆,猝不及防。你想,尽管吕娜娜把王满囤比作高仓健,但如给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高仓健,她也是不要的。王满囤的同学都在为他惋惜,凭那么一个标致的小伙,找什么样的没有,找一个农村的。

王满囤找了刘雪娇,最高兴的两人就是叶淑红和刘桂兰,这两个女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两家的男人糊弄得不知所云,而眼底下又为两个孩子提供各种便利,百般殷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浑若不知,这是两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她们一面看着自家男人的脸色行事,一面又各行其是,把女人的柔肠和细腻全倾到两个孩子身上,真心实意地成全了一段美好佳缘。

先是两个女人坐在同一家的炕上,铺着大红被面,一个从这头,一个从那头,给孩子用起了针线女红,细针密线,柔情蜜意。缝一阵子,针钝了,在头发梢上擦一擦,各自对脸笑一笑,一铺一盖都是两套,被的四个角上,还要缝上四个大洋钱,游龙戏水,金蟾托子,被上绣着各种各样图案。自家庭联产承包后,两家都有了积蓄,都有底气大胆给孩子花钱采购。

那时都兴组合柜,高高大大的,橘黄的木纹,既高贵又雅致。那组合柜可拉开当写字台用,上面造着各式各样的格子,有放书的,有放电视的,还有放录音机的。打开柜门,里面就是一排排的衣裳架。这些柜子摆在墙的一面,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屋里再放一铺大床,床旁再放一架小巧玲珑的梳妆台,梳妆台镶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可把一个人自小腹到上身全照出来。那梳妆台上再雕一些小格格,或小木盒,有放梳子的,有放化妆品的,放眉毛剪刀的等等,不一而足。

王川那时八面玲珑,找来一辆北京130,就把这套家具从县城拉了回来,家具全卸到新房子里,宽宽敞敞地摆了半面墙。那时有130进村,全村的大人小孩都跑来观望。且不说那些家具,就这车也是王川第一个从县城带来的。此时的王川已满脸络腮胡,长得结结实实,最高也就有1米70,没有哥哥高。王川的腰上挂着一个肮脏的钱包,鼓鼓囊囊。他抽着白金鹿牌香烟,那香味很浓,王川一吐就一个圈儿。大闺女小媳妇在下面嘀咕,这孩子真有出息,你看那脸蛋,还真有北方男人味儿,不是一个南蛮子吗?咋就出息得这样壮?咱们这里风水好。正说着,叶淑红满脸喜笑地就出来了,两手沾着白面粉: “你瞧瞧,说走就走,川儿,让客人进门喝杯水。”“妈,不用了,我领着客人去乡里下饭店,今晚就不用忙活了。”说完把烟蒂一扔,就跳上130。一大街的人,都拿眼目送着王川的车徐徐开出金沙滩。三吊眼也站在这队伍,他又老又伛,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依旧鬼话连篇,还是南方人聪明呀。

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就一伙一拨地涌入王满囤的新房子,看家具,摸摸这里,瞅瞅那里。哪里都要看,再到床上坐坐,那床真大呀,胖胖的雪娇抱着满囤满床打滚,也滚不下去,生个八胞胎也放得下呀。姑娘都啧啧羡慕连声地走了出来。

家具搬来,王川又托人从青岛买来一台青岛牌18英寸彩色电视机,这下真轰动了整个金沙滩。这是金沙滩的第一台彩电。连王二麻都坐不住了,他托人给他小姨子的二舅母的三外甥买了半年也没买来,还生吃了人家i只鸡。就连乡里的王书记,都羡王川三分,因为手上托他买彩色电视机的也有十几家。小小的王川真是神通广大。那天,王川领着客人从乡里道旁一家私人餐馆吃了饭出来,王书记从他那辆半成新的白玉车跳下来,就和王川握手,小王到我办公室坐坐?王书记别客气,今天就算了吧,我哥还等着办婚事呢。你哥啥时办事?腊月门。到时借我车用用。王书记不迭连声地答应,行行。王川又跳上130车,一冒烟飞了。胡子上挂满酒水,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连忙用餐巾给他擦了擦。王胡子,是回金沙滩,还是回哪里?回一饭店。王川在一饭店的二楼租了一个房间。那里的服务员有的叫他王胡子,有的叫川哥,有的叫他王老板。她们说,川哥,给我们唱个大巴山的民歌吧?王川就使劲吼吼,清清嗓子,就唱了起来。那晚,一个当地服务员,被王川那南国风味的歌声吸引了,听了半宿不走。那女子一下子被王川按倒在地,就直直的一动不动,好长时间,王川认为她死了。一会那女孩浑身颤抖了起来,王川那满脸胡子就酒气熏天地撮到她嘴上,女孩更加克制不住了,浑身就像潮水一样涌动,王川一手慢慢解了裤子,本想帮着小女子解裤子,见那女子的手也在乱摸,似乎激动地解不开裤带了,此时的王川哪管这些,就一下把她的裤子生拉下来,露出了葱茏俊茂的那物,白皙丰满与繁茂乌黑杂处,王川直直地就顶了进去。女孩口口声声直喊,不要,不要,就晕了过去。王川劲头甚猛,一抽一送,眼看昏死的女子连连说,快拿出来,快拿出来,不要射在里面。王川不能自已,拿了出来,白白的一摊射在女子的小腹上。女人嘤嘤啜泣,我才十六岁呀,王川说,我也不到十八岁,王八连个鳖亲家,正好。从那天开始,王川在一饭店二楼开房,不时与这女子来往,女子被他精湛的功夫彻底征服。王川因贩海,三天不到,那女子就魂不守舍,倚着门窗望。

一个男人一旦接触那事,仿佛一夜间就成熟了。此时的王川由狂野逐渐转入老成。其实除了这女子,一次趁人下海拿海货的时候,王川在车上,就把那人的老婆干了。干得正欢时,那女人直叫唤。短短的十分钟,那女人倒在王川毛森森的胸脯上说,川哥真行,十分钟就够了,顶那家伙一辈子。王川很自豪,就像搂了一只满身是肉的小猫,就抽了一支烟,那女人给他点上,他抽一口,再给那女人抽一口。那女人将王川的大黑手放在乳房上,片刻后那女人浑身乱颤,像麻花在他身上扭动,哼哼唧唧的还想要,王川就用过滤嘴烟把,往女人的下处顶了顶,说,算了吧,你男人要回来了。这女人的男人与川哥合伙做买卖,王川把货送到青岛栈桥饭店后,回到家,一看钱包瘪了,机灵的他就笑了,原来那女人趁他你死我活地忙活时下了手,2000元打了水漂。王川自言自语说,也值,2000块钱,尝了个胖猪的滋味,也值。

没有了2000块钱,王川伺机而动,准备攫取回来。一天,王二麻在金沙滩的大街上看到他,就小心翼翼地套近乎,川儿,回来了?王川爱搭理不搭理的,回来了。看王二麻威风扫地的熊样子,就说,有话快说,我挺忙的。王二麻就给王川点上一支烟,说,知道川哥忙,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王来,求你给我小姨子的二舅母的三外甥买台青岛牌彩电。王川痛快答应,行。王二麻战战兢兢地说,是不是少说也得三千四千的?王川就伸出了指头,我给你算算,托人不,请客不?是,是,王二麻不迭连声。找了厂长,找科长,再找保管员,每人需一条烟不?王二麻说,我也是过来人,川哥就不要说了,我回家给你拿4000元行不?王川说,行。王二麻半信半疑地走了,边走边说,我答应了人家,拉不下这张老脸呀。王川看着王二麻的后影说,这家伙虚荣了一辈子,该替上辈杀杀他的威风了。王川接了钱,乐颠颠地走了。王二麻在后面狂喊,川哥,可当事办呀,人家等着结婚呢。王川笑在肚里,他第二天就从青岛买来电视机,放在一饭店的房子里,天天晚上和那小女子看。这次,一下他就挣了王二麻1000元。想起不翼而飞的2000兀,也算聊胜于无了。王二麻看见叶淑红就涎皮馋脸地问,川儿回来了吗?叶淑红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快走几步说,还说呢,都几天没回来了。半个月后,终于在大街上等来了王川,老远就打招呼,川哥可回来了,那事办了?王川不愠不火地说,急什么,你就心急等不得豆煮烂。王二麻解释说,不是我急,眼看快进腊月门了。王川说,这不,我也挺忙,我哥也等着结婚置办。你那三外甥先等等。王川风风火火地又上了1 30,看王二麻呆若木鸡站在大街上,怪可怜的,就摇下玻璃喊,再等等,再等等,保证你三外甥结婚前看上电视。看那样子,是王二麻欠了他4000块钱。看130屁股一冒烟溜了,王二麻辛酸地踱着步,边走边摇头说,这年头呀……

金沙滩这个地方,一进腊月门,雪是一场连着一场。王二麻真的急了,去王积辉家找几趟王川都不在,就袖着手,倒腾着脚,天天倚着墙根加入老头队,等着王川的到来。果然,王川坐着130来了,他穿了一件当下很时兴的皮夹克,亮闪闪斜着眼下了车。王二麻就走过来,未等开口,王川就说,我知又是那事,回去等吧,天好了,我就给你拉来了。王二麻半信半疑,王川又强调说,你看这天,能拉吗,一旦滑了摔坏了怎么办?王二麻说,那我等你,可别耽误人家办喜事。王川寻思,就你家有喜事,我哥的喜事还未办呢。

小年前腊月二十二,终于迎来了王满囤和刘雪娇的大喜日。叶淑红对刘桂兰说,就择这个日子吧,娶个媳妇回家过年。刘桂兰红着眼圈答应,毕竟将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养那么大了,拱手送给人家,尽管一个街头站着,但咱这是嫁女,人家是娶妻呀,刘桂兰经常在刘天树跟前念叨,滋味不一样。

王川从车上搬下大个的猪头,方方正正的鱼块,对虾、鲍鱼一袋袋扯了下来。王满囤说,这可值不少的钱吧?王川淡淡地说,不值多少,人生不就这么一次,得红红火火。满囤就要拿钱给他,王川说,见外了,我这是孝敬哥的。王川不知在哪里学了这么一个词,不分长幼大小都讲“孝敬”,就把满囤惹笑了,不再说什么。

腊月二十二,满囤的亲戚都来了,远在小青岛的二姑也被王川接了回来,还领来三个表妹,就像三枝花儿插在家里,王川那眼珠都拿不下来了,那是三个多么鲜亮的女郎,又从那么个神秘的岛子下来,真的,走南闯北的王川没见过。

七大姑姑,八大姨姨也来了,街坊邻居也来了,穿得板板净净,就连王二麻、三吊眼都不请自来了,三吊眼理了胡须,拾掇得挺干净的。三吊眼说,我不能不来呀,满囤这孩子,从小可勤快了,我家的磨全是他帮着推的。王二麻也说,冲王川那孩子,我也得来,那孩子多会办事呀。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都来了。王满囤那个当军官的舅舅也来了,吉普车停在胡同头,围着一群孩子。

尽管从雪娇的家到满囤的新房子仅有几百米,但王川还是找乡里王书记的车,去接刘雪娇。雪娇穿了一身红,头发光洁水亮,乌黑如墨,似乎还别了一朵花。眼眉修得如一痕山黛,仿佛还涂了眼影,那眼深湛湛的,就像一汪清泉,活泼泼的,玲珑剔透。刘天树也理了发,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同送信客一起上了车。王川罩着雪娇的头,亲昵地叫了一声嫂子,拉开车门,把雪娇塞进车,又来到后面的130上,车上装着一摞摞水红洒花的铺盖,垒成一个小山。还有一个大箱子,几个雅致的礼品盒,收录音机正开着,邓丽君的一曲《小城故事多》,满载着幽幽的春情,车徐徐启动,王川告诉司机,路很近的。

车走,人跟着走,忽忽悠悠,万人空巷。

新房子,也围了一圈人。王满囤穿着小站领的陈真服,胸前别着一枚鲜花,笑逐颜开地站在门口等待新娘子的到来。只见王川在前面大摇大摆地指挥,车在后面跟着,浩浩荡荡,脚步杂沓,人声稠密。车停了,王川打开车门,这时叶淑红也出来了,粉团大脸,笑得细密的眼纹都开了。王川急急说,哥,还愣神干什么,赶快抱呀,抱嫂子呀。王川随手拉开另一扇车门,将送信客和刘天树让出。众目睽睽下,王满囤终于一下抱起沉甸甸的刘雪娇。雪娇的脸,原本就红红的,这下子如霞光一般灿烂,那脸上写满幸福、快乐与满足。院子里甬道铺满豆秸,踏上去咯吱咯吱响,放下刘雪娇后,一拜天地,二拜爹娘,夫妻对拜,同入洞房。炕烧得热热的,王满囤把刘雪娇又抱上炕。这时伴娘和婶婶、妯娌们、东家西家的女儿都来了,一人蹿上炕,用红线吊着一块糖,让王满囤和刘雪娇对嘴吸,结果刘雪娇和王满囤舌头咬着舌头,好疼呀。又放一张小桌,端上了合卮饭。有小巧玲珑像小兔子耳朵一样薄薄的饺子,还有一颗粒一颗粒的大米饭,都盛小碗里,两双大红朱漆筷子,并膀放在杏黄的小桌上。王满囤和刘雪娇都盘起了腿,母亲和二姑说,吃吧。三个表妹站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咯咯地笑个不停。炕太热,刘雪娇坐不住要下炕。叶淑红过来制止,两手阻挡着,娇娇,不行的,娇娇,今天是喜日子,你就得坐在炕上,一步不离。

二姑说,闺女,我还没听见你叫妈妈,快叫妈妈。刘雪娇看看众人,对着叶淑红的脸大叫了一声,妈妈——妈妈——,叶淑红的泪水就下来了。二姑说,嫂子忘了大喜日子,今天不能哭。王满囤赶忙用手巾给母亲抹了一把脸。母亲叶淑红乐颠颠地跑去拾掇什锦盒子去了,二姑也去了。

王川和王积辉就在另一家空房子里张罗着客人。当然是先让送信客和开箱客,送信客自然是开箱客带来的,开箱客便是刘天树本人。他二人自然安排在第一桌,以此按远近和辈分排列,第二桌,第三桌……通常是亲戚越远的越占靠前的席位,辈分越高的越占靠前的席位。席位分一席、二席、三席、四席,其他的席位就不大讲究了。一桌一般八人、十人不一。今天王积辉最愁安排的席位是王二麻,按辈分他们是同一辈人,按资格与他父亲王家章又是一时人,更可恨的就是这个家伙带人整死了父亲,今天皮笑肉不笑的,以前没半点来往,安在哪里?还是刘天树有心机,他给亲家解了围,过来递悄悄话给王积辉,又过去把王二麻拉到他那桌上。王二麻是个挑肥拣瘦见过世面的主儿,有些不愿意。刘天树接过来,这不该王积辉的是,是我让你过来的,咱哥俩今天多喝几杯,乐呵乐呵。有刘天树这一解围,王积辉顺水推舟。其实,王二麻这人从来是浮上水,他看王积辉两个儿子有出息,就提前搬梯子上楼打前站。自从书记的位上退下来,他是一年不如一年,他不是个囫囵人,又游手好闲惯了,不用说,一只手抓庄稼,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刘天树,贩点小海吧,又老了,是贩猪猪贱,贩羊羊贵,没有一件得心应手的,就只好和金沙滩的老人站街头了。看王川出出进进,觉自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心中非常郁愤。今天,开始他也不想来,但一想到那天王川给他搬来电视机,他问王川多少钱,王川说4200,就要找200给王川,王川说,算了吧,一村本当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川执意不要那钱。王二麻从心里觉着欠王家的,今天就搭桥来贺喜,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也许是人老了,铁石心肠也变软了,王二麻开始英雄气短了。

王积辉点了点,共计12桌,一个大屋子摆得满满的。按农村的规矩,开始是盘点心,这也是开席盘,大家用点心,先垫补一下瘪瘪的肚子,再斟满酒。再是一鸡,二鱼,三贺菜(财),四是四喜丸子,五是八面玲珑,六是六六大顺,七是龙凤呈祥,八是四平八稳,九是鸳鸯戏水,十是十全十美。一盘又一盘,全是高高的、大大的,撤了盘换上碗,凉的热的,荤的素的,交错进行,有条不紊。厨子是从羊角畔四百块钱外加一条烟请来的大师傅,据说是福山鲁菜师傅的关门弟子。这厨子扎着雪白的围裙,头戴高帽,烹、炒、煎、炸,四管齐下;打下手的,洗菜刮鱼,洗猪肠搓猪肚,全是王满囤的娘娘婶婶,一个个被厨子使来唤去,不亦乐乎。端盘子全是王满囤一家本当的弟弟妹妹,菜撤下来,那些弟弟一面端着盘子,一面把头扎入碗中,顺便叼一个四喜丸子含在口中。那些妹妹也故作矜持,只好趁没人看的时候拿块点心放进兜里,总之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因为今天流水般的席,从十二点一直开到下午四点,少男少女没一个不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而桌上的那伙人红头涨脸,一杯又一杯,吃,吃,松松裤腰,再吃,再松松。茅坑外站满尿尿的拉屎的,这个进去前,在外面咳嗽咳嗽,那一个再进去,算是发发信号,因为农村茅坑男女共用。平素男人喝多了,随便找个墙根就可撒一泡,但今天不行,一是人多眼杂,二是个喜庆日子,要让新媳妇看见,以后见了无颜以对,多尴尬。所以今天所有坐席的全都斯斯文文,正襟危坐,喝醉了只有半路溜之大吉,没有敢吹胡瞪眼的。别看王二麻平常欺男霸女,但酒桌上也是诸多礼道,一口一声叫刘天树亲家,可不是,是王家的人娶了刘家的人。

王积辉领着儿子、媳妇来敬酒了,十几张桌子全都鸦雀无声。酒一倒就得满上,没有一个敢在新媳妇眼前泼皮赖脸的,特别是那些公公们,看着王家心爱的媳妇,是百依百顺。

王积辉说,这个是二大。二大说,都一个村的,不用介绍了。这个是你大舅,军官站了起来,端详一会外甥媳妇,又端详了一会外甥,他可能想起了他妹妹。这时有人看到王大头趴在门缝往里瞅了瞅,就走了,他看到了那个身材魁梧的像他妹妹一样俊美的军官,王大头可能是来找刘天树汇报工作的。自王二麻下野,刘天树掌权,王大头的腚没有二两沉,天天往刘天树家跑,早请示晚汇报,把刘雪娇膈应得饭都吃不下。可王大头在街上看到王二麻,低头就走,连理不理。王大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干理谁,谁不干,管他家门朝哪开,半年脚尘不到。王大头就是这么一只白眼狼。

借筛酒的工夫,刘雪娇熟悉了王家的亲戚和长辈。至于妯娌姑嫂全在地下干活,只等酒席散了,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她们趁火打劫,过来瞅瞅这位初来乍到的新媳妇。王家的亲戚真多,丁字嘴的姑且不论,就羊角畔那一疙瘩的就举不胜举,都是老亲,是王家章红火时频繁走动的亲戚。王家章归依了山洞,走下坡时,这些亲戚也“唰”地少了,而今王家东山再起,亲戚又转弯抹角热络了起来。王积辉如数家珍的那些老亲,有姑奶奶,有三舅妈,还有什么三大爷、二姐夫的,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由此看来,王家当年是多么繁盛呀。这些拐弯抹角的亲戚,一时叶淑红都一头雾水,别说刘雪娇了。还有那一堆弟弟妹妹,他们一会趴窗外挤眉弄眼笑几声,吱地飞了;一会儿又趴门口出声怪叫,又吱地飞了。这一个家真大呀。大有大的难处,难就难在有拿盒子的,有拿笸箩的,有拐圆篼,有挑箱子的。面食、甜食,油炸火烤的,蒸的煮的,龙盘虎踞,三羊开泰,麒麟献子,麋鹿叫春,元宝、盛鸡、盘虫、碌碡囤子、梭子穗子,大盒满小盒流,全是农村的媳妇婆婆们的看家手艺。比如羊角畔的火烧,丁字嘴的盘虫,瓦罐窑的油炸麻花,大北圈的水煎相鱼,全都是呱呱叫上得席面的。那功夫那面艺儿,是凝心聚力的,是挥洒自如的,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是代表着那村出名师名厨了。拿下那一家的,换上另一家的,倒来倒去,是不能空行的。这一下真难倒叶淑红,因为她毕竟是个南方媳妇呀,多亏妯娌多,这个一点子那个一计,转眼什锦盒子、圆篼篓子拾掇好了。丁是丁,卯是卯,盐是盐,醋是醋,打油的钱决不买醋,这家对那家,这盒对那盒,全是有板有眼,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金沙滩是礼仪之邦,可千万不能让人家挑了礼道,抓着小辫呀,老王家可不出那样的笑话。王积辉监工一样对几个嫂子千叮咛万嘱咐。

送客也是一门学问,该拉左手,不能拉右手,谁先送开箱客,不能送他大舅,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男的女的授受不亲。王积辉是个从小从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孝子贤孙。他那些繁文缛节,连儿子王满囤也看不惯。

大席坐完,还有小宴,在烧得火热的大炕上,这时儿子媳妇,男亲家与女亲家就可一起赴宴了,全是两家的至亲骨肉,喝得再多,也得沾沾唇。无疑,酒量十足的刘天树今天也喝多了,他的腿拿不上炕了,王满囤有眼色,把他抬到炕上。见女儿满脸喜色坐在大红毛毯上,就说,喝多了,我也要再喝,冲我女婿和闺女。刘天树笑得合不拢嘴,可以看出,刘天树那笑是发自肺腑之笑,是当上岳父之笑,是把女儿嫁出藕断丝连于心不忍的强颜欢笑。你想一个女儿从牙牙学语,会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唤,到抱到人家的炕上,闺房空了一半,老爸回去一瞅,空空如也,叠得整整齐齐的被也拿走了,有哪一个老爸不心疼的?心疼也没有用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天树拿起酒杯借酒浇愁。他这酒坛子本来话不多,只说了一句,望你两个和和美美过好日子,进了王家的门,就是王家的人。这一杯他几乎哽噎着喝下去。看着老爸蹒跚地下了炕,刘雪娇把泪水吞进肚里。这才从大门外传来,车来了。

刘天树被王积辉、王满囤一左一右架出了洞房,刘雪娇把眼紧紧贴到窗上,眼泪随窗玻璃流了下来,把鼻子都挤扁了,不让外人看见。一个人什么时候真正老去,、嫁了女儿。一个女儿什么时候真正长大,离开父母嫁给女婿。

白玉车依旧开到门口,几个盒子拿了上去,王川开开车门,刘天树进去了,送信客也进去了。王川关上门,一摆手,车开了,这次他没去,这是规矩。

客人全都走了出来,歪歪斜斜,东倒西侧,有的有王川送,有的有王满囤送,还有的有王积辉、叶淑红送,叔伯妯娌,跟了一大堆,全出来送。就好了那帮端盘子的弟弟妹妹,喧宾夺主,全都坐到残羹冷炙的桌前,喝起小酒,妹妹们不敢喝,就羞羞答答地喝点橘汁饮料。剩饭剩菜一大堆,大人们全都不去管他们,吃得杯盘狼藉,饱嗝连天打,他们全都饿了一天了。

送客的叔伯妯娌姐姐嫂嫂们回来一看,孩子们上桌了,全扫了兴。王积辉不好意思,就劝厨子再做,那厨子累得已瘫倒在一起。妯娌们打下手,又做了起来。诚然,这些菜是招待那些上不了桌的叔伯妯娌的,当然,这都是较为亲近的自家人。一直闹腾到晚上六、七点,吃饱喝足,妯娌们到炕上看看媳妇,抻抻褥子,摸摸被;特别那些嫂嫂们拿眼神嘹着王满囤,口口声声地说,囤弟今晚好好干,给嫂子生个大胖小子,我来添月儿。王满囤笑了,刘雪娇却羞得无地自容。那些嫂嫂们在刘雪娇的身上是又抓又挠,仿佛哥哥们满足不了的欲望要找雪娇发泄似的。都撇撇嘴说,看人雪娇,真是个富人儿,把我们家最漂亮的小叔子抢走了,嫂子这心都没着没落的。仿佛多年的满囤是她们的意中人,雪娇是个强盗,生生把她们的意中人抢走了似的。

这些嫂嫂们真没办法,临走时把炕底翻光,箱底翻光,什么糖呀、火烧呀,拿起一大堆,用衣襟包着,边走边说,这是给妞妞的,那是给毛毛的。走出老远,还拿眼神往炕上嘹着满囤和雪娇,仿佛太不放心这两口晚上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她们刚一走,就来了一伙半大不小的男光棍,急如星火,急急火火冲进闺房,当着王满囤的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雪娇就地扳倒了,有的胳肢腋窝,有的在高高的胸脯捋一把。一会儿又扶起来,捶捶背,动动耳坠,全是孙悟空进家,毛手毛脚的。有一个家伙拿一毛毛草,故意插入雪娇的脖子里,把雪娇痒得吱吱叫。那家伙就说,嫂子别叫,弟弟给你挠痒痒儿。也有的突然把雪娇的袜子脱了下来,放进被窝里藏了起来。雪娇在炕上露着一双肉滚滚的大白脚,是上面痒、下面冻。她愈尴尬,这些半大小子就愈恣。他们和尚打伞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看看爱妻,王满囤双手抱拳,请求哥们手下留情。

这一请求不要紧,一后生蹿上来,手握一红红的大辣椒,你吃了它,我就不动你老婆了。被逼无奈,王满囤咽了口唾沫,就吃了起来,辣得他是双颊生津,汗水从额头直冒。刘雪娇看着他吃下去,好着急。那后生就说,看什么,今晚你吃我哥的多好,那家伙肉肉的,多爽快。刘雪娇背过脸去,哪敢顶撞,再顶撞,可能还有更好的。不知哪一位后生想出了主意,问鸡蛋放在哪里,嫂子,你给我们找找。刘雪娇就站起来到被里找鸡蛋,头低着,生生露出白白的后腰,一个后生上去摸了一把,嫂子的背真白呀,白猪肉膘子一样,今晚我哥可开了洋荤了。

把刘雪娇累得满脸通红,也找不着鸡蛋,就香汗涔涔倚着被,伸直腿坐在炕上。一个后生喊起来,这姿势好,我哥肯定喜欢。刘雪娇就赶忙盘起来,早晨上车前妈妈还叮嘱她,到了王家千万不要在人前长腿大躺在炕上,公公婆婆不上炕,你千万不能上炕,王家规矩多,你可记着,免得让人家笑话。一想到此,觉着在这里不是自家了,这是王家的炕,不知爸妈晚上睡了没有,就有些伤感。

一个后生看出来,我见嫂子不高兴,嫂子你笑笑给我看看?刘雪娇坐卧不宁,终于“扑哧”笑了一声。哎,嫂嫂的牙真白呀,是不让哥的舌头刷得,来,哥,上炕亲一个。满囤想躲避,两个后生就把他扔上炕,炕上那位就顺手把他两人的头使劲往一起靠了靠,王满囤一下接触到了雪娇胸前那两个胖胖圆圆的东西,在小子们的淫言秽语的撺掇下,似乎自身起了兴,大声说,跟着哥哥学着。开始嘴唇对着嘴唇,得寸进尺,尽管刘雪娇将嘴闭得很紧,满囤缠缠磨磨,伺机而动,终于将舌头伸进去,抱着雪娇的头,双方都咂吧出声音来。后生们的唾液咽了一次又一次,看看支持不住了,一个后生说,行了不,哥,我们眼看崩溃了。

这时王川进来了,嘴巴叼着将军烟,酒气冲天地说,还在这里闹什么,今晚我请了一台戏,你们怎么不去看戏?一位后生说,请那玩意儿,我们不喜看。你把邓丽君请来多好呀。王川看哥和嫂子都累了,就说,下次,下次。

在金沙滩,王川在后生堆里是一呼百诺的主儿。有的叫他王老板,有的叫他川哥,有的见了他,就摸他布兜找高级香烟;还有的打了一条加吉鱼,不舍得吃,在滩头上等着王川的130回来,拉着王川到家接风洗尘,吃加吉鱼,边吃边祝福王川,川哥,吃了加吉鱼,连升三级。临走前,王川就随手丢几包烟在炕上。

王川妈,很感激王川,今天的事,要没有他张弄,她和王积辉恐怕要累死。王川甩了两条烟一包糖给书记的司机,说改日在一饭店请他们。一切收拾停当,王川就进了嫂子的洞房给嫂子和哥哥解了围,领着那帮后生前呼后拥走了出去,他们要到三吊眼家打地主。一听到打地主,后生偷偷联合起来,都想揩王川的油。

半夜,王满囤将爱妻拥入帐,睡了。雪娇假寐,就摇摇王满囤,囤哥,我的好囤囤,你学学鸡叫嘛?雪娇太幸福了,窗外雪无声。

王川养鳖

贩海的王川看到海洋资源日渐萎缩,想转到养殖业。

在金沙滩一带周边有不少的芦苇荡,这些芦苇荡在当地叫做湾,说王家在哪个湾养鱼,在哪个湾养鳖,就知是在塘里或荡里养。这些芦苇荡可养鲈鱼,有的可养鳖。通常芦苇荡的水不深,也就一人深浅。春天,金沙滩周围,这样的芦苇荡遍地都是,夏天养大的鲈鱼来不及捕,下大雨时,就随雨水游进海里。所以金沙滩的鲈鱼很好吃,两合水的,那鲈鱼肉白腴肥美,鲈鱼汤更有丰富的营养。谁家娶个媳妇无奶,就用这鲈鱼汤一浇灌,保证当晚胖胖的两个大奶就胀了起来,来奶了,孩子汩汩喝着母亲的乳,女人汩汩喝着鲈鱼汤。当然也有养鲫鱼的,但王川不养这些,专养鳖。乡里的王广合书记,准备帮他贷一万元的款,还不够,缺口四万,王川想办法筹措。王川在一饭店包租的那个服务员,被王川用够后转手给了王广合书记,王书记可能是过来的人,将那女人润泽得非常丰满,王书记就把她调到乡里干秘书,准备一有指标,马上转为合同。王川了却了一桩心愿,和王书记愈来愈贴,亲如弟兄。王川隔三差五将一些好烟好酒送给王书记,这些酒和烟多为走私货。当时王广合有点害怕,王川就说,都是孝敬的,没什么。王川说话很简略,尽说些半截话。看到哥哥一门心思在那里学英语,就说,哥,算了吧,跟着我下海吧。满囤说,哪能呢,我还要专升本呢。王川说,哥,你升了本有什么用,能像王广合当个书记什么的?满囤不屑一顾,撇撇嘴,干那玩意干啥,王川撇撇嘴说,有用。

上面说了,金沙滩有许多这样的湾,但刘天树那个死脑袋就是守着金山没柴烧,抱着玉碗讨饭吃,那脑袋一直停留在六、七十年代,停留在十六队风帆时代。远的且不说,就说人家西面的丁字嘴吕娜娜的爸爸吕书记,已开上了上海轿车.三番五次到青岛黄海水产研究所请专家,建起了对虾育苗厂。人家那脑袋像她闺女那样,说转就转。吕娜娜也在羊角畔初级中学于上了教导主任,风摆杨柳,惹得多少男人眼珠都瞪圆了,差点掉了出来。乡里的王书记几次想将吕书记的公主调到身边,培养后备干部,吕娜娜都打着坠坠不干,她仿佛要在羊角畔故意气气王满囤。王川认为哥哥与他岳丈刘天树都是保守派,保守派阻碍生产力。从王广合和吕书记的所作所为中,王川渐渐悟出了什么,在这个时代要想加快步伐,就有一个理:一是骗,二是操。骗是骗钱,骗土地,骗技术;操,就是操女人,操完中国的操外国的,操完黑毛的操黄毛的。骗比偷好,偷是低智商,骗是高智商。骗要有智慧和胆量,而偷只需胆量。他看不起他的继父王庆丰,那家伙只知道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位吕书记就是一位大骗子,他贷款买来两对大船,把大海扫个精光,款也不还,就连利息也不掏。信贷员天天找他要款,找一次,他就给他一筐对虾;再找一次,他又给他一筐螃蟹,后来干脆东躲西藏,一会蒙古,一会青岛,家里闲着老婆不用,在外面寻花眠柳。去澳门赌,带着两个保镖和一个出纳,胁肩谄笑,挥金如土,一掷千金。那手上套着的金镏子,把手指头都压弯了,脖上挂着金锁链,比他家拦藏獒的链子都粗,王书记什么时候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矮三辈。县上来了观摩团,吕书记不在家,这事不能办,因为此时的吕书记正在青岛栈桥忙活他的外国白俄女人。吕书记叫吕坤,满脸黧黑,一个大破锣嗓子,呼来唤去,人五人六。有时一个晚上换三个女人,都在所不惜,所向披靡,金枪不倒,力挽狂澜。他一没钱,就去银行,贷了这家贷那家,按吕书记的话说,这是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次吕坤和王川在青岛栈桥相碰了,真格是小巫见大巫。吕坤是从崭新的上海轿车上走下来,王川是从满是鱼腥的130上走下来,吕书记魁伟,王川渺小。吕书记露一口金牙说,王川,你是金沙滩的骄傲,我是丁字嘴的骄傲。咱们一个东一个西,这叫无巧不成书,英雄相见恨晚。中午,喝酒时,吕坤拿着大海碗,一饮而尽,把当时在桌上的高官贵客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瞎嚷嚷。吕坤年轻时在大船上当把头,每次上船时,都搬两坛地瓜老烧,遇上再大的风浪,也要喝上一斤酒,再去拉网。这酒只有把头独享,哪个伙计也不敢动。一次,一个小伙计偷偷喝了一口,被吕坤看见了,一个耳光就掴进海里。他喝酒时袒露着胸大肌,裸露着胸毛,两只眼睛挂满血丝,瞪得就像牛铃铛。喝到尽兴时,王川也光了膀子,露出了胸毛。吕坤说,小王川,有种。一碗又一于而尽。在王川心中,吕书记是大拇指头,他王川就是小拇指头,王广合充其量是个中拇指头。吕坤那神态,让人很容易想起上海滩的黑老大、日本的高仓健,也许他女儿在那个时代就有恋父情结,真新潮呀。

王川攀上了吕坤,如同抓了一条大鱼,他要用一用,试一试。他来到丁字嘴那个极为华丽的办公室,约有300个平方米,大老板桌也有一铺炕大小,两溜大沙发,人掉进去,就像没有了一样。一个大花盆,放在地中间,一丛毛竹葳蕤生光。桌上放着金赤银鳞的电话,旁边放着砖头样的大哥大。他的女秘书,据说是吕坤的九表妹,芳龄二十八,没结婚,与吕坤眉来眼去,明铺暗盖。吕坤的女人来闹过十几次,都被这个九表妹锋利的谈吐呛了出去。在吕坤的眼中,女人就是私有财产,用完这个,用那个,女人就是鞋,穿上这双,脱下那双。吕坤一条鳄鱼皮腰带2万元,一双大头尖皮鞋也值1万元,都比女人贵。

王川等了好长时间,吕坤穿着睡袍出来了,九表妹就赶快泡上一壶热茶,甜甜地叫一声,请吕总慢用。吕总拿了一支雪茄,又扔给王川一支。王川赶紧过来给吕坤点烟。吕坤开口说话了,川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大清早就来了?吕坤拿眼直瞪着王川,瞪了约有三分钟,心中揣度着王川的来意,把王川看得有些忸怩。王川心想,这是一个人王呀,昔有黄玉生,今有吕坤,典型的北方男人,不怒而威,看到他,渺小的王川有些压抑,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要……弄个鱼塘吗,缺钱呗。缺多少,吕坤啜了一口茶。缺4万。吕坤很痛快,我先帮你2万,就招呼一直亭亭玉立搭手站在旁边的九表妹,粗声大嗓地说,拿2万给川哥。王川受宠若惊,不迭连声,谢吕书记,谢吕书记。又说,是不是要办一下手续?吕坤笑了一声,露出两颗大金牙,办啥手续,见外了,挣钱还我就是了。

钱拿来了,吕坤一递眼色,九表妹就把两扎钱给了王川。这才看到那女人的胖手指像香肠儿,一节儿一节儿,似乎还发出了隐隐的香味,不知是肉香还是化妆品香,王川二晕二晕的,心想吕坤玩的这女人真够品位,我王川玩十个,不及其一呀。王川被这个奔放骄傲的女人,把魂儿勾了去,这时大哥大突响,九表妹赶快接过,声音比蜂蜜还甜,哎——是王书记呀,就一手捂着电话,吕总将眼色递过去,九表妹心领神会,哎,王书记,吕总不在呀,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电话?对方赶紧说,不用,不用,就挂了。

演完戏,吕总淡淡地扔给王川不咸不淡的几句,这些个官员真讨厌,昨天晚上麻将桌上,我拱手让给他一万五,弄得我半宿没睡,今天又来了,贪得无厌。吕总很瞧不起这些个官员,那情绪很快蔓延王川脸上,王川心生一计。王川向吕总道了谢,就要离开,只听吕总低低地说,九妹,过来给我捶捶背,昨天晚上让那些官僚们累坏了,就闭目养神。王川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逃之天天。

得悉王广合在乡里,王川从车上拿出两条烟,就踏上镇党委那栋破楼。那是七十年代大办人民公社时建的一栋楼。尽管王广合的办公室,已用杏黄的木板软包起来,但仍掩饰不住昔日的寒酸,就像叫花子突然穿上一件好衣服一样,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不自在。看到王川送来的两条将军烟,正在彷徨四顾的王广合突然来了精神。来,川哥,请上坐。每逢看到川哥,他就如此这般嬉戏。这时川哥用过的那女人也颤悠悠地过来倒水,这女人自从认识了王广合,比以前靓了许多,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得体大度,这可能是王广合所为了。看到川哥,这小女子先是一愣,就相视一笑百事无。王广合说,还愣什么,快给川哥倒水。由于操作过猛,水花溅了出来。

王广合说,今天在这里吃饭吧。

王川说,不用,改日我在青岛请你。

王广合说,那你快说,过会县里有个会。

王川说,还说鳖的事。

王广合说,快说。

王川说,那就直说了,请王书记借点钱用用。我不白用,算是人股。

王广合说,我没多少,就五千,可是驴打滚和利滚利呀。

王川说,怎么滚都行。

王广合就打开抽屉,把昨天晚上吕坤贡献的一万五,从里面数出5000,给了王川。

王川得了钱,一块石头落了地,想不到这家伙真够哥们;尽管刚才看到那个小女子,又激起王川的欲火,他有些失意,但一想广合的哥们义气,把这个多次享用的女人拱手让出也值了。当然,吕坤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出手一万五,是为他盖育苗场,至今欠乡里八万元,想通过王广合的通融,一笔勾销了,堤内损失堤外补。不管怎样,一个心眼儿,就是亏了集体都行,无论使用什么方法,个人富了都好,一俊遮百丑。最棘手的是蔫人刘天树,尽管沾亲带故,对那几个破湾,刘天树还是抱残守缺,不外租不外借,由王大头看着,浑水摸鱼。本来想叫王书记吓吓他,但又一想,他毕竟是哥的老丈人,他不在时嫂子和哥哥对着母亲很好。于是只好转弯儿,想他法儿。他到县城买来一筐鸡蛋,约有100斤,敲开刘天树家的门,就大大方方地送了去。刘天树和刘桂兰正在炕上吃饭,见王川来了,都下了炕,陪着笑颜,不知川儿有么事,快炕上吃饭。王川拿眼瞅瞅炕上的饭,嗨,挺不错的,喝小酒呢。不过,也没什么,给你们送点鸡蛋孝敬孝敬。刘天树和刘桂兰忙说,不用,不用。看到放在正间地的一大筐鸡蛋,简直吓蒙了。金沙滩自开埠以来,还未听说有这样送礼的。王川就要试试这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老共产党员怎么办。共产党员是人,也要讲人情呀。刘天树看着王川出手大方,就矮了半截,嘴唇颤抖地直搓手说,我送给你母亲。王川依1日很简略,母亲不用你孝敬,吃什么用什么由我王川负责,也不用我哥嫂,我不在家时,他们早晚过去看看就是了,这筐鸡蛋也是代表我哥嫂孝敬你们的。王川不愿哕嗦,刘天树生拉硬拽,王川也不搭理,跳上车就走了。

刘天树这辈子在一直扞卫着自己的虚名,那就是从不拿公家的东西做交易,即假公济私。在王家章时代,他就对商业买卖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抵触。他这种虚荣比王二麻那种虚荣更可怕,这种虚荣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姓资姓社的问题。王二麻那种虚荣是跟着时代走以假乱真,狐假虎威,假戏真唱,乱中渔利;而刘天树不愿干这种事情,他不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愿清清白白,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可今天让王川这一筐鸡蛋绊住了脚,甚怕鸡飞蛋打。他知道王川的来意,肯定是冲着村里那几个芦苇湾。那几个芦苇湾,自然养着一湾一湾的芦苇,冬天割了芦苇,村里好卖几个钱,其实看湾的王大头早背着他割下来卖到了丁字嘴。这一筐鸡蛋可愁煞了刘天树,日思夜想,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送给王川母亲吧,又怕亲戚之间伤了和气,何况王母也不会接纳,这是王川孝敬他和刘桂兰的。如果平白无故拿了王川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这又毁了我刘天树的清白。万万没想到,正在刘天树踌躇之际,王川又送来了第二筐鸡蛋。刘天树和刘桂兰慌作一团。桂兰忙说,川儿,这是干什么?我们吃不了这么多,拿给你母亲吃吧。王川脸冷冷地说,这是孝敬你们的。桂兰说,就我们两个人,吃不了的。王川依旧很简练,炒着吃,煮着吃,蒸着吃,天天吃。刘天树说,川儿是不还是为那几个湾的事?王川说,叔真会说话,是的,可这鸡蛋与那些湾没关系,如果养了鳖,我恐怕还要孝敬叔几筐鳖蛋呢。刘天树忙说,这使不得,千万使不得,等我开个支部会研究研究。王川说,叔,大老爷们怎么婆婆妈妈的,还等我找乡里王书记吗?一提起王书记,刘天树冷汗热汗直冒,刘天树深知王川与王广合好,他女儿结婚都是王川从他那借的车。如果这两筐鸡蛋,让王川嚷嚷出去,再嚷嚷到王书记那里,这岂不毁了我刘天树一生的英明。王川冷眼看着他,这个从来不大冒汗的刘天树无地自容,一面是和王二麻较量多年才攫取到今天这把交椅,一面是王书记一句话,就可让他解甲归田;把鸡蛋回给王川,一是驳了王川的面,二是在女婿那里也不好交代。两难期间,刘天树终于决定把村里两个大湾让给王川养鳖。慌乱中,也忘了与王川签协议,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短。刘天树的嘴动了动,最终还是被王川的两筐鸡蛋堵上了。王川想,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你刘天树不喜欢清白吗,今天怎么了,不是照样败在我王川两筐鸡蛋下,吃了我的鸡蛋,我看你是跳进黄海也洗不清了。本来刘天树在王川心中还有点共产党员的威严,但就这么两筐鸡蛋,加之王书记的大棒,就让刘天树失了原则,看来人没有不贪财爱权的。刘天树煞费心机爬到今天的地位,他焉能因几个破湾而毁掉自己的前程,刘天树不傻,为了给女儿解决工作,他不是卑躬屈膝地给王书记送了两条白金鹿烟吗?不请不送,就地不动。在这个世界,离开人际关系网,一事无成。

拿下这两个大湾,王川得胜回朝,他将车上的另两筐鸡蛋卸下来,给了母亲。母亲一辈子也没见到这么多的鸡蛋,喜得扯扯王川的褂子,左看看右瞅瞅,看看孩子哪儿都好。一想到当年娘俩在青纱帐里,叶淑红就拿围巾抹起泪。王川说,妈,别哭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放心吧。看着儿子坐车一溜烟又飞了,母亲喜出望外。

王川从县里找推土机,在金沙滩大动干戈了,他将那两个湾垒了垒,修了修。湾堤旁放上几个石墩,铺条甬道,就扬长而去。

几天后,他拿着吕坤给他的2万元,在青岛终于嫖上了一个白俄女子,那一个晚上,让王川极为疯癫,比当年王家章嫖叶利娜都疯癫,花样翻新。王川终于尝到狂嫖洋姑娘的滋味,并从此对死去的王家章肃然起敬。不过,王川想,我可不和王家章那样傻,还生了个儿子。他准备和吕坤贷款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水过地皮湿,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天,王二麻又在街头等到了王川,这时的王川已不再开130了,他换了一辆大头车。王二麻低三下四,川哥回来了?王川冷冷的一句,回来了。王二麻紧跟两步赶上去,很神秘地说,听说你在湾里养鳖,我是不是可入股?可以,王川很沉稳地说,一个股1000元,你回家拿吧。自那次王川给王二麻买了彩电,王二麻就看上王川这孩子,夜里梦里都觉着王川是金沙滩的一块人物,刘天树不行,那家伙太死板,小脚女人,成不了大器。王二麻说,川哥等会儿,我回家拿。

一会工夫,王二麻出来了,他一手握着一个破手巾,战战兢兢地将那破手巾解开,露出一卷脏兮兮的钱,就吐口唾沫点了点,给了王川,并说,你点点。王川将那钱往肚子上的钱兜一捅,就拿着一块砖头样的东西向外界喊话,把王二麻吓了个愣怔。这次去青岛,带来两块大哥大,一块给了王广合,一块留给自己。王广合拿着大哥大,可与吕坤平起平坐了,早忘了王川的养鳖钱。今天大哥大突然在王二麻眼前一亮,仿佛天外来客,王二麻看直了眼,颤抖地说,川哥,是不要打个条子?王川就将那钱又从兜里拿出来,说,你拿回去。王二麻一看吓坏了,连说,不用打了,不用打了。王川说,不就1000块吗,等我用够了,把这个大哥大给你,值好几个1000块,看你小气的。说完,又上了小大头。

王川承包了金沙滩的两个大湾的消息,不胫而走。有时见王川故意将车开到湾旁,手执一钓竿,戴着墨镜,柳树底下一坐就是一头晌。人们认为王川睡了,可总又觉着他是醒的,由于戴着墨镜,总猜不出个所以然。王二麻总是一早一晚到湾旁观察那鳖,到坝上四处搜罗,总不见半个鳖影,就起了疑。这一天,他走到戴墨镜的王川旁,非常小心地问,川哥,川哥,湾里的鳖,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川哥呼噜震天,他戴着墨镜睡了。

等了半天,王二麻沿着湾边转了一圈又一圈。见王川起来,走到一面撒尿,王二麻也装着过去尿尿。那人一低头,眼镜掉到了地上,不是王川,那是远近闻名的大地痞小三,王川的一个哥们。一看是他,王二麻不敢再问,提上裤子就走了。王二麻深知这个小三的厉害,他不说话,一说话就拳脚交加,先打一顿,将对方打个鼻青眼肿再说。

墨镜小三走了,有几天没再来。又过了几天,来了几辆黑色的小车,吕坤、王广合从车里钻了出来,由王川陪着在湾边一圈又一圈兜了起来,边走吕坤边粗声大嗓地说,川哥,你这鳖多大了,怎么我一个没看见?

王川神神秘秘地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鳖这东西是个大懒汉,天天把个头缩在身体里睡大觉,神龙见首不见尾。

王广合说,也就纳了闷了,来了半天连个鳖影没看见,这么好的天,也不出来晒晒盖。

王川赶忙从布兜掏出两只小鳖,趁王、吕不注意,放在湾边,就一手指着,你们赶快看,那里有两个小鳖。

王广合和吕坤一起把目光聚焦到那两个小鳖身上,把那两个小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全趴在那里不动弹。

王川说,我说他懒吗,你们不信。

吕坤粗声大嗓地说,是不是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干好事?

王书记说,赶快走开,别败了人家的兴。

他们围着大湾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那两小鳖,后来那两小鳖也下到水里。

当得知湾里有两只上岸的小鳖,王二麻心里就踏实了,他知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那鳖长得很慢很慢。忽然有一天,精明一世的王二麻浑身燥热,他想,依我现在这个样子,说什么也活不过那鳖,我那1000元是不是白打水漂了。小王川呀,小王川呀,你这个鬼头的南蛮子。一次,他在街上终于堵到了王川,急煎煎地说,你的鳖出了没有?

王川慢悠悠地说,大叔,你这就难为我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那鳖长得慢呀。长不大,没人要,长大了,药用价值很高,能赚大钱的。

王二麻忧心如焚,那长多大,才能出湾?

王川说,越大越好,越大就越赚钱。

王二麻也寻思,养鳖不是养头猪,一年就长大了。鳖那玩意可不是一天二日就能大起来的。王川干么养鳖,养个什么不好。不过这个王川觉着王二麻也怪可怜,就顺手把王二麻提溜上车,附在王二麻腮旁耳语一阵,王二麻乐了,返老还童,成了三孙子。 王川把王二麻带到美容院,那里的女郎都穿着三点,奶子欲藏还露,小腹朦朦胧胧。王二麻今生哪见过这世面,你看这柔软修长的身躯扭来扭去,就像棉花糖,再一想想奶头山臃肿肥胖的就像一头猪,而且是一头廉价的猪,老公也从远洋船上下来了,赋闲在家,一步不离,就像老公鸡围着老母鸡,看得紧紧的,难以下手。

王二麻被一女郎领着进了一间封闭得十分严实的小屋,窗帘捂得不留一丝缝儿,头顶上挂着红红绿绿的灯,一铺大床摆在中间。王二麻吞吞吐吐,歪歪扭扭,不敢看那女郎。女郎顺手把他掀在床边,三下五除二,就给王二麻脱光了衣服,由于用力过猛,把王二麻那打着补丁的内裤也褪了下来,露出王二麻两条干瘦的腿,王二麻以为要干那事。女郎明眸皓齿地说,提上去,看什么。王二麻言听计从,把破裤衩提了上去。女郎皱着眉头,像老鹰提溜小鸡一样,把王二麻提溜上床。两只圆滚滚的大脚,就踩在王二麻的老背上,开始王二麻还能忍受,认为这是干事前的嬉戏,哪知这女郎走来走去,就像踩在平地上,把王二麻踩得叫苦连天,冷汗热汗直冒,加之屋子封闭得严实,王二麻一时像中了暑。好在一会那女郎不踩了,两片大腚又“嗖”地坐到王二麻的身上,两只硕大的乳房荡来荡去,两只能喷火的大眼睛睃来睃去。王二麻身上是又麻又酸,好不容易摆弄得起了兴,那女郎就下来了,穿上拖鞋,一溜烟地飘了。

吕坤出事后,吕娜娜几经周旋,也没救出父亲,看样子判刑已成定局,关键是判多判少,吕娜娜疲于奔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吕坤老婆出来收拾残局,往日与吕坤相交甚笃的哥们,跑的跑,颠的颠,有的虚与委蛇,有的隔靴搔痒,全是隔山伸拳头,打不着牛;有的故意拉开与吕坤的距离,好洗刷自己的清白,生怕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气。据说,告发吕坤的就是其中知根知底的一个哥们,兄弟阋墙,一夜反目,皆因分赃不均。可昔日这些家伙穷得只剩一根鸡巴,鸡巴也毫无用场,尸位素餐,连个老婆也找不到,全是吕坤一手帮着他们办弄上媳妇,风花雪月过着,有的甚至悄悄在外面包起二奶。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说女人水性杨花,他们这些男人比女人还女人,大难临头跑得比鹿还快。头半个月,九表妹还想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可是这些家伙台上握手,台下使绊,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按倒葫芦瓢起来,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一切坏处全推到吕坤身上。一个娇弱女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只好避乱于世,三十六计,走为上了。何况九表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天长日久,她对吕坤也有些腻歪了,谁不想透透气,换个活法。你吕坤再好,也没给我个明媒正娶呀,到头来这家业还不是你老婆和女儿的,我这不明摆着是羊群钻出个骆驼,算个啥呢?谁知九表妹投错了林,那王川更是一个纨绔子弟,如果说吕坤还想婚约,那他王川亘古至今就没这个想法。不管九表妹、吕娜娜,凡好看的女人,他都只想着试试用用,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至于结婚生孩子,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王满囤那种从一而终,让他看不起,就连王家章那种贪得无厌,也不是他所羡慕的,有了根,他后爸王积辉受到多少连累呀,而王家章还一口一个子云诗曰,全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王川不想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他干脆就是一个十足的婊子,也在所不惜。不管九表妹、十表妹,浅尝辄止,一动真的来实的,王川就不干了。他想,我王川才不和王家章一样,守着那大家业,等着日本的炮火化为灰烬,最后龟缩在山洞里,哪是什么英雄?我王川到时见好就收,所有产业全部献给金沙滩,当然如我败亡了,对不起,金沙滩爷们给我兜底吧,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黄婉儿回来了

接到儿子的来信后,黄婉儿几夜没睡觉。最让她惊喜的是,王大头投海身亡,这让她回金沙滩的美梦可立马成为现实。黄婉儿是自尊自律自责的,她一直等着王积辉。在韩国曾有多少讨好她献媚她的男人,都被她婉言谢绝了,按她的身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都可。黄婉儿是聪明的,小时受公公和父亲的影响殊深,他们都是非常善于经营的人,又非常爱国。比她出道早和出道晚的一些同事全都纷纷弃韩去美,加入美国国籍,可她黄婉儿反其道而行之,她永不加入外国籍。虽然她离开金沙滩时大陆很穷,她公公局促的那个山洞很潮湿,爸爸黄玉生,天天坐在炕上编草辫儿,编了扯,扯了编,他是寂寞的,比他寂寞的还有公公,可是无论他们再怎么贫寒潦倒,没对自己的国家说出一句怨言。在黄婉儿幼年的眼里,他们都高大魁梧,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主儿。他们对祖国对金沙滩做了那么多好事,乐善好施,心安理得,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在公公家里住的李专员,也是一个大个子。小黄婉儿一来了,他就抱抱她,有时用大胡子吻一下她粉嫩的脸蛋儿。如果说小时候王积辉因是男孩有些粗心,那么细心的黄婉儿,早发现李专员是个非常神秘的叔叔。有一次,她偷偷问父亲,那个李专员怎么总是一个人呀?他父亲说,小孩子多嘴,别打听。在幼小的黄婉儿眼里,李专员、父亲、公公是那般英俊。她和王积辉就像靠在一棵大树下,天天乘凉,无忧无虑。那些娘娘妈妈们,又是那般温柔,说话轻轻的,就连走路也都蹑手蹑脚的。这些娘娘妈妈们全不睡午觉,全让给男人们睡。闲闲的午后,窗外南风寂寂,小鸟蹦跳,胡同传来卖糖球的声音,黄婉儿钻出去,吵着要糖球,这才看到三个娘娘全都坐在门口的一块大青石条上,两腿并拢,举止端庄,眉毛扯得细细的,说话声音也细细的,就像三只并排的八哥,待在门口,给三个男人站岗嘹望,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小黄婉儿还要吆喝什么,小嘴就被三娘送来的糖球堵住了。三娘用手指打发她去胡同头,眉梢眼角都带着嗔怪。她从小听父亲悄悄对母亲讲,这位三娘是白俄人,她父亲经商做买卖。我们羊角畔上的好多大船运来的东西,有他父亲的一半辛劳。

一想到那个温婉的住在铃铛胡同的三娘,黄婉儿就泪流不止。她会写中国的毛笔字,会背一二百首唐诗,她帮着公公记账,清秀的小楷,用的是刚从俄罗斯运来的钢笔。那时这个大家族总是神神秘秘的。有一年来了大船,一艘大船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还炸死了父亲的两个徒弟。那天正赶上她和王积辉赶海,就见沙滩上白白的像盐粒一样的东西从长长的竹竿里流了出来,父亲带人奋不顾身地往麻袋装,未打烂的竹竿一倒就出来了。他们用小指头蘸一点偷偷抿抿,非常甜,是南方的白糖。先前他们看到那一摞摞的竹竿,就认为是竹竿而已,想不到里面藏满白糖,父辈真英明呀。后来,他们又见竹竿从盐垛上装上了咸盐。在那样艰难的状况下,日本鬼子、蒋匪伪顽全都虎视眈眈,难为父辈想出这么多办法。这些精明睿智牢牢留在小黄婉儿的心中,哪怕去国三千里,她也耿耿于怀、刻骨铭心。韩国人非常勤谨,加之他们的政策非常对路,黄婉儿一下子就融入那里的社会。黄婉儿知道自己一时半刻难回金沙滩,一年半载也是奢望,只要王大头还活着,她一辈子也难回金沙滩了,白天只有与王积辉隔海相望,夜晚只有在梦中相见了。有时,她想起口口声声叫他嫂子的王宏道,那是一个多么儒雅的兄弟,与王积辉的感情没得说,情同手足,对嫂子的尊重几乎到了授受不亲的地步。刚来到韩国,人们还认为我是他的妻子呢,当看到我俩分开居住,这才释然,当时追慕我的络绎不绝,将我安顿好后,王宏道从门缝留下一个纸条,就壮士一去不复返了,多少年来连封书信也没有。什么是朋友,什么是兄弟,从王宏道身上,我真正知道,什么叫朋友,什么叫弟兄。再一想到上辈那种真挚感情,我心想只有打拼混出个样儿,才能为他们长脸。想当年,公公愿吸一种黄烟,父亲就利用编小辫的钱赶集给公公买来,每每看到他背微驼着来到山洞,老哥长老哥短的,我就泪流不止。一支烟,父亲卷起,老哥俩嘴对嘴,你抽一口,我抽一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山洞的幽深也加重了这种寂寞,就像夜半两人私语。

三吊眼神不知鬼不觉回到金沙滩,让王川带到鳖精厂。其实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当时县里的领导一听说老华侨腰缠万贯,县政府的行政主任手脚无措,待之唯恐不周,想帮着买飞机票并亲自护送一程,全都被王川一一揽下,他把老华侨赶快塞进车里,准备去青岛栈桥饭店。行政主任直勾勾的,王川说,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我还要陪老先生去上海办件事,然后从上海取道美国。老华侨也说,恕不远送,就此留步,后会有期。戏罢,三吊眼妙语连珠,文采飞扬。当天深夜,王川的车就从青岛栈桥徐徐开进了金沙滩,只听鳖精厂的铁门“哐啷”一响,三吊眼就下了车,不虚此行,他得到王川几千元的一身笔挺的毛料中山装,特别那几位妖冶的美女,让他躺在传达室的斗室里,也够回忆半辈子的了。

旸谷影视城开业了,彩旗飘飘,鞭炮齐鸣,县里乡里的领导赶来剪彩,教堂被王川装饰一新,他的办公室设在二楼。当年左舵的墓,也被王川改造了,变成了佐佐木墓,日本人的名字。左舵的事迹也越传越神,成了金沙滩一带真正的航海英雄,眼看超过两千年前徐福的影响。吕娜娜在上海的同学也来了,说准备把左舵的事迹搬上银幕。王川本是爱看电影的人,听说他可当出品人,简直乐不可支,没想到今生还能在电影上客串一把,这才是他的真正美梦。那些日子王川被影视梦彻底击溃了,乖乖成了俘虏,想不到做个电影人这样容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占领呖谷山,就可占领一切,守住金沙滩,就是守住聚宝盆,王川誓死不离荞麦地。那时,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在旸谷山上忽上忽下,不停地忽悠,一会接记者,一会接演员,不亦乐乎。听说试演甫爱华需找一个美国姑娘,王川就开车去青岛,坐船去大连,日日风尘仆仆。年底县上表彰王广合引来的这个亿元项目,王广合拿了金牌,得了十万元的奖金,但他背信弃义,当时说三七开,王川七万,他三万,到最后正好倒了个,他得七万,王川得三万。王广合说,这七万元,他不能一人独吞,都是县财政的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他需去打点领导,王川也就释然,他从来都是这样慷慨,深知不请不送,就地不动。王广合要活,就得动,生命在于运动,提干在于行动。王川看透了王广合这种人,一天不当官就得死,或者生不如死。

一个影视城让王广合大大发迹,被迅速提拔到副县长的位子,分管土地。借助这种优势,王川把从呖谷山上拍来的土地又一块儿一块儿蚕食拍卖了出去。这里一个山头,那里一个山头,都在大兴土木。影视城摇身一变成了住宅区、别墅群。有些地方圈起围城,化整为零,各自为政。这时人们早忘了那位老华侨,利用区区的一个旸谷山,王广合光金牌就拿了八块。王广合曾悄悄对王川说,这叫吃老本,金沙滩有的是地,够咱们喝几壶的。

那些日子王川的钱就像滚雪球一样往家滚,他彻底鸟枪换炮,开上了宝马。这时他很少用司机,自己就是一个驾驶员。他把教堂翻修得富丽堂皇,养着一匹大狼狗,日日有一女人给它梳理鬃毛,这女人就是九表妹。有道是,九表妹怎么上了这里?世上的事就像哪吒的风火轮儿,眼花缭乱,转动很快。话说猖狂一世的吕坤资不抵债,好多年偷偷靠走私敛财,结果被人告发,关了进去。九表妹表面看温文尔雅,归依其主,然而一旦树倒猢狲散,九表妹勉强支撑了半月,就逃之天天,奔上旸谷山。当时要债的,恫吓的,把她围得水泄不通,眼看人地无门,上天无路,半夜一个电话打给王川,王川连夜派小三护驾把她接上旸谷山,从此金屋藏娇,秘不示人。

是夜,王川露着满是胸毛的胸脯说,你是吕总的人,我也受用不起。

这女人真会演戏,一下就扑到王川的怀里,心呀肉呀哭得王川不知所措。她一面狂吻着王川的胸毛,王川就一面抚摸着那两只金铸玉雕的小胖手儿,双方都起了兴,哪管三七二十一,把吕坤早忘到脖后。女人一脱,竟然不戴乳罩,不穿内裤,什么叫珠圆玉润,王川今天真正目睹到了珠圆玉润,昔日远在天边,今日近在咫尺,这么圆润的女人,拿起他的东西,就吹起了箫,九表妹的功夫真棒。那玉体看起来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摸起来火辣辣的,就像开了锅的沸水,大腿上乳房上清晰的蓝蓝的血管川流不息,皮薄如纸,里面却藏满了脂,脂透过纸,泛出殷殷的红,王川从没看到女人发情时是这般模样,对着那物是大口大口地吸,一会儿把王川擎到天上,一会儿又放到地下。两个圆圆的殷实的屁股,绷得就像一面鼓,仿佛一拍就响似的,王川粗糙的大手摸着,就像敲着鼓槌,女人“哎哟”不已。看来九表妹在吕坤那里玩了那么些年,还是一块粗胚,吕坤可能外强中干,被女人掏空了,何许那东西早不行了,只好虚与委蛇。可王川年轻气盛,动真的,来实的,当下骑上去,没几个回合,那女人就像小猪一样乱哼哼,彻底服了。此时的九表妹,就像一匹旷日持久没吃足草料的母马,今天终于被王川充沛的体力喂饱了,齁齁地睡在王川那毛黪黪的胸脯上,宾至如归。

看着熟睡的九表妹,王川细细地端量起那手,他拿着那手疯狂地吻着,就像叫花子看到香肠。九表妹周身有一种成熟女人奔放的肉香,这种肉香可让男人沉醉不已,就像洒了迷魂剂。王川从没看到这么白璧无瑕的女人,浑身连一颗痣也找不到,就连大腿根都雪白粉嫩,毫无瑕疵。从朋友上讲,王川劫了吕坤的女人是不仗义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这女人是投怀送抱,不救她于水火,也是不仗义的。看来一个要想干一番事业的男人,不能成家,一成家,千秋之功毁于一旦时,这些走投无路的女人怎么办?听满囤哥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泥遇见水没有不土崩瓦解的,男人毁在女人的手中,这好比水载舟亦覆舟,可是男人的事业没有女人慰藉润滑,男人这块粗钢就打不成几个钉,女人这块粗胚也难以得到雨露的浇灌,得到更好的雕琢,空落得一江春水空对月。

没有多少知识的王川在欣赏女人时,就像欣赏一件艺术,一幅名画。九表妹就是一幅名画,百看不厌。上帝造女人算是造绝了,想不到区区丁字嘴一带造出这样绝美绝伦的女人,这是绝顶的艺术。艺术需要供奉,名画需要收藏,王川将不遗余力,排除万难,将这件艺术品收藏在教堂里,替吕坤保管好。诚然,人落难不能落井下石,但九表妹是来寻庇护的,在金沙滩一带,谁有能力保护这女人?谁有能力供养这女人?就我王川。别的且不说,就九表妹那一身半透明的真丝,是从意大利进口的,那双半高跟皮鞋是正宗的法国货,这些东西除了他吕坤,就我王川能搞到。吕坤出来后,我将这块玉完璧归赵,也算对得起吕哥了。王川命令小三在山下安排上保卫,明的暗的,所有上山的人都要向王川请示,哪怕王川出差千里之外。王川要做山大王。

王二麻浑身的骨头都碎了,看到身下那东西起来了,自己都笑了。王川这小子,玩的啥名堂。听听看看瞧瞧,再没有人进来,只是满鼻浓得化不开的香味儿,王二麻使劲嗅了嗅,在一面大镜子上,终于看到自己瘦骨伶仃的样子,无怪那女郎爱答不理的,仿佛在尽义务。

女郎出来后,王川叼着烟,抽出50元丢给那女郎。女郎接了钱,娇滴滴地说,谢谢川哥。王川知那老家伙还没出来,说,进去看看是不是死了?就使眼色给女郎。女郎进来一看,王二麻还躺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就将他拉了起来,边拉边说,先生起来吧,起来开钱呀!一听到钱,王二麻醒了,不愧为风月场老手,就紧三火四地穿上裤子,边穿边说,多少钱?女郎莞尔一笑,先生不多,1000兀。此时的王二麻浑身冷汗热汗随腚淌,我的妈呀,这不害人呀,咱们还没于……干,说着王川走了进来。女郎说,这先生真有意患,只顾痛快,害疼钱。王川顺手拍那女郎腚片一下,又在脸上飞了一个吻,说,你走吧。钱由我付。这才看到王二麻的脸变了过来,他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王川将王二麻领上车,对着王二麻的脸说,今天咱们总算扯平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那鳖还得养着,对不起二麻书记,你走吧,就打发司机,将王二麻送了回去。

那晚王川在美容院宿了,他抱着那个女郎花样翻新地干了一宿。他脑子一片空白,只两个字,一是骗,二是操。日上三竿,大哥大猛地响了,女郎想去接,被王川按下。那头传来信号,是吕坤的声音,仍声如洪钟,今天我过生日,川哥可来凑个热闹?王川不迭连声,行,太好了,太好了,吉日,吉日,大吉大利!

王川花300块钱匆匆忙忙从一饭店买来两只大鳖,就去了吕坤那里。

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看九表妹正给吕总剃须,就不出声音站在一旁看了好久,以为两人没有觉察。其实吕坤早看到王川一手提着两只鳖,在他面前的镜中站着。九表妹那调脂弄粉的素手正款款给吕总剃着胡须,吕总的头向后仰着,看到大镜子里王川那个窘样,就说,找个地方放下吧。王川不是在看吕坤,是在看九表妹那一双白玉手,那是举世无双的一双漂亮的女人手,那手有一种馥郁的味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传了过来,这是一双没有多少男人摸过,又可能专摸吕总的手,华美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双手让经多见广的王川沉醉不已。

王川依旧站着,吕总又把头向后仰了仰,对着镜子向九表妹努努嘴,怠慢了客人,先去招待。话未完,表妹说,看哥急躁的,划破了脸,过一会不好吗?川哥,又不是外人。九表妹在镜中拿眼向王川这边睃了睃,那眼仿佛带钩儿,一眼就把王川的魂勾走了,王川定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九表妹给吕总剃须刮脸。王川寻思九表妹在外人跟前甜腻腻十分肉麻地左一声右一声喊吕总“哥”,看那光景双方的关系肯定又近了一步,跟我的关系不见外,似乎也进了一步。王川心里踏实安稳,那2万元的鳖款也不用操之过急了。

约有半袋烟的光景,九表妹给吕总剃好了须,又打了盆热水洗了洗。九表妹这才好整以暇地走过来,接那两只老鳖,可能是听到声音,也可能是闻到香味,老鳖伸出了长长的脖子,把九妹吓得跑出老远,边跑边喊,川哥怎么敢拿这东西?吕总对九妹说,把厨子叫来。一会厨子来了,把两鳖拿去。吕总说,先把鳖炖上,王书记来了没有?九妹说,还没来,就过来给王川倒水。那时兴低领衣服,九妹的两只白胖的大乳,就一耸一耸地差点掉进王川的茶杯里。吕总问,那两只鳖长这大了?

王川说,哪是?那天是我叫小三组织几个弟兄好歹摸上了两只,一直在我家水池暂养。听吕总今天过生日,就过来孝敬了。

吕总说,可别把鳖爷爷、鳖奶奶也摸上来,断子绝孙不好。看九妹依旧笔挺地站在那里,就说,你先出去吧,我们谈点男人的事儿。九妹红着脸儿走了。

王川说,这鳖很有营养,听我村的三吊眼说,少说也有100岁。

一听三吊眼,吕总眼睛发亮,那老家伙还活着?!

王川说,还活着。

吕坤又问,还吃土,还抓黄鼠狼?

王川说,吃,黄鼠狼那东西越来越少了,抓来挺费劲,可能让三吊眼抓断根了。

吕坤说,好久没吃那东西了,让三吊眼想法抓一只我尝尝。妈妈的,这几天胃不舒服,弄只开开胃。

王川大胆地说,莫不是用力过猛了,你看九妹那奶子,转眼让你弄大了。

吕坤自豪地说,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妙处,小的就好比青涩的李子,大的就好比白玉兰香瓜,李子涩点有味道,白玉兰香瓜大,味道就淡了。唉,不和你扯闲呱了。

吕坤向门外努努嘴,只听九妹的高跟鞋一路响过,就进来了,朱唇轻启,满口皓齿,雪白放光。吕哥,川哥,开席了。

鳖精厂

王川养鳖在渔阳县出名了。当时渔阳县正创办一份小报,叫《今日渔阳》,吕娜娜已破格调到《今日渔阳》任编辑部主任,离开了羊角畔。她从父亲的口中得知,金沙滩有个养鳖的,是王满囤的弟弟王川,这是一条好新闻,吕娜娜就回到了金沙滩,采访王川。

那时的王川在大队旁边辟了两间房子作办公室,也放一大办公桌,比吕坤的小一套,也摆了两个沙发,一小茶几儿。王川穿着西服,剪着整齐的胡须,打着领带接受吕娜娜的采访。

吕娜娜问,你是王满囤的弟弟王川?

王川说,对,王川的哥哥是王满囤。

一句话,就把吕娜娜逗笑了,吕娜娜笑不露齿,捂了嘴唇儿。

吕娜娜说,你比你哥逗,你哥哥严肃呆板。

王川说,我哥是唐僧,我是猪八戒。

又把吕娜娜逗乐了。

吕娜娜笑了一会儿,又问,听说你在养鳖?

王川正襟危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正养着呐。要不叫小三去抓几只,今天孝敬孝敬你这美人儿?

又把吕娜娜逗乐了。

吕娜娜严肃起来,说正经的,你那湾养了多少鳖?

王川抓耳挠腮,我没念几天书,不识数,反正鳖妈妈鳖爸爸,子子孙孙、外甥和烂眼二舅妈养了两大湾。一会我带你去看看,都趴在里面不出来,碰上生人,羞于见人呢。

吕娜娜说,你真贫嘴,不像你哥。唉,川哥,你都喂些什么饲料?王川眼一眨巴说,天上的雨,地下的露,荡里的风,海里的雾,那鳖长得慢,吃得少,你没见,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像你们女人,很斯文的。

吕娜娜终于大笑不止,川哥真会逗,收入如何?

王川说,收入吗,这不好说,三日打渔,两日晒网的,今天出一个,明天出两个,后天出三个,外后天一个没出,不好说,是笔糊涂账。

吕娜娜又问,养鳖是不是挺辛苦的?

王川说,辛苦不辛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关键是太操心。你想那些家伙整天趴着不出来,盼星星盼月亮,出来一个,如马棚蹦出个骆驼,金屋藏娇娇,死了活了,太让我揪心了。

吕娜娜说,你领着金沙滩的人,大胆试大胆冒,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王川拍着椅背说,没什么打算,听说鳖的药用价值很高,营养丰富,准备开个鳖精口服液厂,出厂后先送你两支,孝敬孝敬。

吕娜娜扑哧笑了。

王川说,笑什么,记者女士,女人喝了颜如桃花,男人喝了壮似公牛,老人喝了返老还童,孩子喝了金榜题名,你大记者喝了下笔如有神。

王川煞费苦心想出了这么几个词,这还是采访前三顾茅庐,三吊眼教的。

吕娜娜说,想不到川哥口若悬河,今天真的太逗了。

王川说,记者女士,今天就别走了,咱们炖个鳖汤喝喝,保你下笔如有神。

吕娜娜说,我还要去乡里采访王书记,等你建起鳖精厂再来。

吕娜娜就站起身,抿一抿头发,一脸媚笑。王川纳闷,这样的女人,我哥看不上,我哥太不跟潮了。王川握着吕娜娜的手久久不放,但这手干枯不圆活,让其扫兴三分;但那眼却死死盯着吕娜娜饱满的脸庞,似乎要从脸上弥补缺憾,把吕娜娜看得不胜娇羞,燕语盈盈,慌乱地说,下次见。王川这才松了手,下次见。

王川利用父母给他盖的房子,购来了设备,建起了鳖精口服液厂,从青岛请来了一师傅,从寿光采来了大量的胡萝卜。开始父母很不同意他办厂,因为崭新的房子是留着给他娶媳妇的,王川对叶淑红说,算了吧,妈妈,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我是先立业后成家。母亲似信非信的,加之因他从寿光给父亲引来塑料大棚,王积辉看到儿子非常有头脑,也就不再干涉。白天,哥哥一放学回来,就帮着父亲整治塑料大棚。王川就问哥哥,我嫂子在乡办厂上班挣不了几个钱,又正怀着孕,来我厂干保管吧,我付她那点工资。王满囤犹豫了一下,那是社办。王川说,什么公办、社办,自己办是以后的大趋势。社办厂那地方,将来有的是,还不是王书记一句话的问题,嫂子如不愿在我厂里,我和王书记说一说,不又就回去了。三番五次请求,王满囤终于答应了。关键是雪娇与王满囤生米煮成熟饭了,也有了身孕,也不愿在那干了。当年是千方百计想着离开金沙滩,害怕王满囤被吕娜娜抢了去,好与王满囤齐肩膀,但今天她就不这样想了,王满囤已成了她的人,又有了他的孩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她不愿离开金沙滩,愿在这里与王满囤厮守一辈子,妻子团圆热炕头。

刘雪娇离开社办厂,进了鳖精厂,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嫂子呵护着厂子,王川是一百个放心,他照旧出出进进,满天不见影儿。此时的王川心胸宽广,五湖四海,他想干大的,弄大的,恨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鳖精厂放着几口大缸,里面养着八只鳖。机器开动起来,胡萝卜汁儿压榨了出来。刘雪娇只看到那个技术员白天不干活,晚上关起门来在屋里捣捣鼓鼓,鬼鬼祟祟,王川说,你嘹望着门,技术员在里面搞配方呢。那配方连刘雪娇也不让看,只有王川有时进去看看,很神秘的。王川咋呼嫂子,这是绝活,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其实雪娇的活很简单,就是白天往那些小瓶子上贴贴商标,然后将小瓶子装在箱子里,再把箱子封好,外面再贴上商标。至于瓶子里面装的什么,全是技术员一人知道。等技术员将配方研究好了,那些小瓶子就用机器一瓶瓶装好封好了。整个过程全用机器,流水般作业。只是缸里养着的几只老鳖肥肥大大的,养尊处优,优哉游哉。刘雪娇很纳闷,怎么鳖精厂不用鳖,那鳖一个没少,也没见王川往家进,只见拉进来的只是一车车胡萝卜,还有什么防腐剂等等,也不用刘雪娇卸,全是王川自带装卸工。平素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个猫狗也不放进来,刘雪娇和那技术员是白帽白大褂,有时还要戴着口罩,王川说这叫无菌车间,民以食为天,马虎不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吕娜娜是个决不食言的女子,很有花木兰的气质。这一天她领着徒弟来到工厂。这时的王川已鸟枪换炮,换了一辆半成新的轿车。吕娜娜是坐王川的车来的,风尘仆仆,后面跟着那个小记者,脸儿红红的,有些害羞腼腆。王川让嫂子拿两个白帽子,两只口罩,让两记者戴上。刘雪娇这才偷偷地打量起吕娜娜,这女人可不赖呀,既娇气又雅气,颇不像金沙滩一带的人,难怪有资格穷追不舍王满囤。好险呀,差点让她追到手。王川也头戴白帽,身穿大褂,一面指着流水作业的机器,一面和吕娜娜侃侃而谈,是有问必答呀。那小记者,就打开照相机,乒乒乓乓拍了起来,看要拍到刘雪娇,刘雪娇抽身转了出来,把那技术员拍到了,但只露两只眼睛。参观完这个车间,又要参观配料车间,王川一手挡过,这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吕娜娜问,王总真会开玩笑,什么军事重地,连记者都闭门谢客?就要强进,被王川生生拉下,哎,我的姑奶奶,这偏方是从台湾来的,别说在金沙滩,就在整个渔阳县也是独一无二。这配方,主要在把握一个度,鳖精用过了不好,用少了也不行。王川振振有词,吕娜娜如坠五里雾中,莫衷一是,直到见到缸里的八只老鳖,这才猛然知晓这个鳖精厂的意义,原来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呀。刘雪娇趴在一边偷偷看着王川与吕娜娜指指划划,神采飞扬。王川说,我与你父亲是老朋友。吕娜娜说,我还叫你川哥,原来你和父亲一辈呀。王川撇撇嘴,摇摇头说,胡说,买卖人不讲岁数,按年龄咱俩一辈儿。王川当着美女的面极力套着近乎。吕娜娜若有所思,哎,我说川哥,你这鳖精是什么原料?王川说,鳖精吗,顾名思义就是鳖身上的精,就和人……王川差点说漏了嘴,就只顾左右而言他,这儿都是公鳖,我们男人的事儿,给你女人不好说,不好说。

吕娜娜耳聪目明,脸都红了。刘雪娇看他俩谈得热火朝天,就异想天开,这两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一会工夫,吕娜娜和那小记者要上车了,王川四处看看嫂子不在,就大喊,嫂子,搬几箱鳖精车上。一听说嫂子,吕娜娜来了精神,她要好好端量这个金沙滩一带有着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的嫂子。嫂子落落大方地一箱箱地搬到车的后备箱里,一箱又一箱,直至装满。由于嫂子戴着口罩,吕娜娜在一眼不眨地打量着她梦中情人的媳妇,觉着满囤尚有眼力,这个刘雪娇颇有自己不及的好多优点。就那身条儿,就算怀着孕,现在看来也百里挑一。尽管罩着脸,看不清模样,但揣度那脸庞儿也是金沙滩一带少有的风姿绰约,说话的声音更带婉约,你王满囤真是有福之人!王川跳上车,说了声,我们走了。嫂子说,走吧,路上小心。

王川与吕娜娜坐在车的后面,司机和小记者坐在车的前面。王川往吕娜娜那面使劲挤,吕娜娜就向一边使劲挪,挤向车门时,王川将一只手搭在吕娜娜腿上,吕娜娜用那瘦瘦的小手,一把扯了下来。

王川心想,这小肉儿还不入辙,就自我安慰,可能念了几天大书就清高了。王川不再造次,他还指望着吕娜娜发稿呢。

几天后,鳖精厂上报了,当邮递员从门缝里把报递进去时,刘雪娇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川的大照片,方面大耳,就是毛毵毵胡子拉碴的。她把这一消息赶快跑回家里报告了婆婆叶淑红、妈妈刘桂兰。她们都高兴得眉梢眼角都是笑。王川上报的消息,从一条胡同传到另一条胡同,传到铃铛胡同,撞开了叶利娜那扇多年尘封的街门,传到了草垛后三吊眼的耳朵里,传到蹲墙根的王二麻的那群老头队里,传到了大队部。正在看《今日渔阳》的刘天树,刚才还大腿架在二腿上,转眼就两腿并拢一起,长吁短叹,嗨,金沙滩出能人了。

金沙滩出能人了,这消息不胫而走。从渔阳传到莱阳,直至烟台、威海、青岛等地。鳖精厂像王川一样,声名鹊起。拉货的车在厂门口排起长队,王川请来王二麻、王大头来维持秩序。他准备在铃铛胡同叶利娜的房子里再开一个分车间,小三从寿光拉回来的一车车胡萝卜,全都先放在王家章待过的山洞里。小三是王川跟着放映队四处乱跑时,在丁字嘴认识的儿时伙伴。两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个晚上。那时他俩就策划着将来干一番大事。小三从小习练黄玉生创下的黄氏螳螂拳,依靠打山仗,生生在丁字嘴打开了局面,占据着五龙河一带十几里的河沙,大发横财。这家伙,谁都不怕,就怕王川。王川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叫他早晨来,他绝不天黑行。到寿光拉胡萝卜,全凭小三一人张罗,王川不管不问。

王川红得如日中天时,给吕坤送去一卡车鳖精口服液。王川说,借了你2万,今天终于有了归还之日,用这一车货顶上吧。那时吕坤人不敷出,东挪西借,王川这车货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年底全部给育苗场的工人顶了工资。那时育苗场的十几个工人已在县政府门口待了两天,王广合派几拨人领都没领回。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王川说,如吕总过不好年,我王川再接济点也可。吕总素来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见了骆驼就说马肿背的主儿,在王川这个小毛孩眼前,哪能拉下老脸,我行,我能,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在金沙滩这一带,就是咱哥俩儿,一个东,一个西,昔有黄玉生,今有我吕坤。麻筋勒豆腐,到了资不抵债这步田地,吕总还是硬撑,这是做买卖的艺术呀,王川从心底服了。

王广合那入股的5000元,也用鳖精顶了账,给全乡的干部发了年货,而账单上分明写着10000元,王广合水到渠成拿了回扣5000元。神通广大的小王川在县上都出了名儿,这次乡里准备培养他做政协委员,年底出席县里一年一度的政协会,共商国是。王川身价倍增,王广合问他,是不是先培养你入党?王川说,还提干呢?入党是你们那号人干的,我干不了那事。不过,当天晚上刘天树就请王川托王广合,想培养王满囤入党。这事儿王满囤从来没想过,经刘天树一提议,王川拍着后脑说,我怎么手擎灯台灯下黑,把自己的哥哥忘了呢。王川拍着胸膛对刘天树说,这辈子凡哥哥的事磕头捣蒜我也办,怎么能忘了,我们是一棵藤上的苦瓜。

王川的两筐鸡蛋,就彻底把刘天树拉下水,如今刘天树顺水推舟,不再问那两个湾了。金沙滩偷偷摸摸给他送礼的,他都给了好处,有的偷偷给一块粮食地,有的偷偷给一块桑园,有的给一块菜地,好建塑料大棚。刘天树那一支笔,像魔杖一样,在金沙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随心所欲任意挥洒着,十个王二麻也不好干什么。除了玩女人刘天树真个没有绯闻外,刘天树是革命小酒天天醉,搞活经济锻炼了胃。他也学着王川一样去县里雇来挖掘机,把金沙滩坑坑洼洼沿海的几块地,全部挖了养虾池,大队留一块靠农贷养着,其他全分给社员租养,年底交租金,交了租金再还挖掘机的钱。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刘天树摸着石头过河,渐渐从滩里滩外学到了不少的好经验。他不和吕坤一样大胆地试,大胆地冒,他是小脚女人走路,一步三回头,却也颇颇得过。相反,他倒觉着自己的女婿满囤发展太慢了,他可能像他父亲一样被整怕了。

未到年终,王川就给嫂子发了工资,每月800元。当时这工资比乡书记王广合和公办教师王满囤的都高。王川准备扩大再生产,连王二麻都打发儿子加入从业的大军。王川对师傅三吊眼说,你晚上睡不着觉,就给我看大门吧,顺便夹几条黄鼠狼,我去犒劳犒劳吕坤,吃点野味,解解馋瘾。

发了工资,晚上刘雪娇就趴在王满囤宽阔的胸脯上说,王川弟真够意思,我每天都干点啥呀,他给我这多的工资,这顶我在乡办厂差不多一年的收入呀。

王满囤搂着老婆说,看来书愈念多了,紧箍咒套得就愈紧,条条框框就愈多,是个祸害。

刘雪娇说,祸害什么,不能只看眼前,长长远远的还是有固定的收入好,你安心教你的学,比什么都好。

刘雪娇一想起吕娜娜那贪婪的眼神,就紧紧抱住王满囤不放。

王满囤轻轻摸着她隆起的小腹。

刘雪娇说,你听听,听听,儿子在里面动呢。

为了王满囤专升本,他们等了几年才要了孩子,这下可等坏了刘桂兰和叶淑红。她们小人儿衣服已缝了四件,见面就说,雪娇怎么还没个样儿,我真想抱孙子了,我也是。

刘雪娇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趴在王满囤的身上说,满囤哥,你说什么叫鳖精呀?

王满囤说,一个傻嫂嫂,鳖精和人精不一样吗?

刘雪娇咕嘟着小嘴,川儿是不是熊人,我看那八只老鳖好好的,我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八只,一点精也没弄出来。

聪明的王满囤忙转移话题,那可能全是八只母的。

刘雪娇说,可也没见生个孩子呀?

王满囤说,没精,哪来孩子?

刘雪娇嘿嘿笑了,看我们都扯多远去了。

他们已没有多少激情,只是相依相偎地齁齁睡了。

冬天的夜很短,转眼就听到鸡鸣了,此时的金沙滩已不像王大头赶尽杀绝那个时代,村里已有十几家养鸡专业户,此起彼伏的鸡叫声简直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小合唱。王满囤很快穿衣起来了,他准备帮着父亲到大棚里一起干活,然后回家吃饭,再到学校,天天如此,今冬的西红柿如下架,约摸就可挣万八千的。此时的王满囤就常常想起王川的好处,村里就靠王川这样的一些人,敢冒敢试,尽管联产承包责任制有好些年头了,但金沙滩真正的富裕还是陆地上的农民有了大棚蔬菜,海上的渔民有了对虾、扇贝、鲍鱼和海参养殖。王满囤也约略知道吕娜娜像个地痞一样的企业家父亲吕坤,也看到吕娜娜不时拿来养殖的对虾、鲍鱼给同事吃,都说吕娜娜家早过上了小康生活。倘没有吕坤在丁字嘴一带开辟第一个对虾育苗场,恐怕代代靠出海打渔的渔民,只好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海,望洋兴叹,只好解缆归田了。但这样只能加剧沿海农村新一轮土地竞争,因为这里的土地毕竟比北边山区土地贫瘠,碱性大,所以倘没有吕坤、王川等人带头致富,金沙滩靠老丈人那种亦步亦趋的做法致富,恐怕有待时日,也是很慢的。尽管这第一代冒尖的领头雁有诸多毛病,所作所为学了西方不少的垃圾,喜欢坐大称豪,没有多少文化,又喜摆阔,善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但他们常常不计后果地于出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创举。尽管骨子里充满冒险和欺诈,但却浑然不知,出水再看两腿泥。有很长时间,中国农村是靠能人经济,是靠先富带后富,至于这些能人靠怎样的手段摇身一变家财万贯,一概既往不咎。小不忍乱大谋,政策使这些人致富,而他们又靠钻政策和体制的空子,时常走在法律的边沿如履薄冰,而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吕坤有很长时间就存在这种侥幸心理,骄横跋扈,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气死领导难坏法院。其实,岂是难坏法院,也难坏银行。他家弟兄八个,年轻时没裤子穿,所以一等吕坤成人,就把他送到船上,在船上可光着腚,没女人看见。开放之初,农村信用社的放贷,需挨家挨户动员,但家家都被大集体那种做法禁锢,谁都知出头的椽子先烂,畏首畏尾,没一个敢出头的。丁字嘴的吕坤敢,尽管只念了四年书,也知大海没有几天就被喝光了,他骨子里尚有这种意识,加之他在海上待惯了,在陆地上走路都是外八字,一撇一捺,一五一十,他不会种庄稼,蹲不下,如海被打光了,他不失业了?他穷怕了。所以一咬牙就贷款建起了育苗场,这事老婆与他闹翻了,不让他回家同房。然而早已对这位汉子心存羡慕的九表妹高中一下来,就来到表哥的育苗场。多亏她,只念了四年书的吕坤,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次次都带九表妹去青岛黄海研究所请专家,翻阅资料,成了吕坤须臾不可离的贤内助。但那个时代,吕坤面对外界的各种压力,还没有勇气与老婆一刀两断,何况还有吕娜娜,于是只好和九表妹明里来暗里去,偷偷摸摸干些鼠窃勾当。后来随着坐大的意识越来越强,九表妹对表哥的才能越来越服,他们就由暗处走到明处,外人看来九表妹已是名花有主了,不存介意。他们也安之若素,习以为常,老婆也拿他们没辙,只是同居,有什么办法,自食其果吧。吕娜娜几次找父亲谈话,劝父亲回心转意,谈着谈着,吕娜娜哭了,父亲也哭了。吕坤说,你妈妈那点小肚鸡肠,能帮我吗,我念了四年书,她一年书不到,就辍学了,人字都倒着写。我这企业多亏你九姨帮忙,感激她还来不及呢。这不关你的事,你好好教学。行了,我这辈子就吃在不念书的苦上。需要钱,过来拿,你爸现在就不缺钱。吕坤不管与家里人或外人交谈,就喜欢坐大穷吹,仿佛一时不吹,就像抽了脚懒筋似的,他们那群人喜欢自己给自己打强心剂,一遇压力就到女人身上缓解。每每想到这里,王满囤就觉着还是不念书的好,书念多了前怕狼后怕虎,百无一用是书生呀。这时,他又想到王家章,王家章一辈子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但不接受一夫一妻制,这是什么混蛋逻辑,他教着父亲中庸行事,而自己却大胆越轨到青岛嫖娼,才有了父亲,这是多么矛盾,可见儒家文化有些地方是害人的。何况, “文革”时一个王二麻、一个王大头就把父亲吓坏了,爷爷被他们整死,父亲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被关在牛棚里,父亲晚上连去找都不敢找,是雪娇救了我,所以这辈子遇多大的灾难,也不能忘了雪娇,患难见知己,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本来李专员来了,父亲可以大张旗鼓以正视听,可是每每一见到王二麻、王大头那个样,父亲还是敢怒不敢言。这就是儒家文化吗?王川不在齐鲁之地,从小接受儒家文化较少,并且敢于冲破它的樊篱,所以才有了今天。至于岳父刘天树,他到底是个假马列,还是个真马列,让他这个学政治的,至今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他却念念不忘纵容着自己入党提干。面对涌动在身边的各种明流暗流漩涡,一个搞政治的大学生无所适从,莫衷一是。弟弟叫他赶快下海,下海晚了,连棵稻草也捞不上来;岳丈催着他入党提干,分明是强打鸭子上架;而父亲只望着与他早晚干大棚,土中挖金,一心一意奔小康。所有这些,何去何从由你选择。此时此刻,只有爱妻刘雪娇天天偎在他身边,小猫咪咪,至于我王满囤挣多挣少,是否入党提干,雪娇不闻不问,在她眼里,家庭是至高无上的,家庭幸福是和谐长久的。王满囤想,也许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家庭是构成社会的细胞,也许刘雪娇是对的。尽管他周边的同学飞黄腾达者有之,吕娜娜便是其一,一夜暴富者有之,坑蒙拐骗者有之,走云贵贩川广者有之,但在王满囤的‘眼中,没有看出爱妻半点羡慕或嫉妒的眼光。一次,他下海的一位同学,领着穿着貂皮大衣的妻子来金沙滩玩水,到王满囤家臭美。刘雪娇只过去轻轻摸了摸那件光滑的貂皮大衣,说,多少钱呀?那女人歪着棕红色的头说,你猜猜?那时的刘雪娇眼看临盆,趴在王满囤的身后说,俺看不出。那女人将头发向后一甩,极其豪壮地说,一万元。惊得刘雪娇把舌头吐出来,好贵呀。这是一个比阔比富比大比贵的时代,王满囤当时看到爱妻惊诧的眼神,同学走后,雪娇照常哼着邓丽君的歌,淡淡地说,有钱也不能那样,显摆什么,那样能把女人惯坏的。王满囤悟出一个道理,渐渐明白,追求富裕是人类的共性,只有追富才是撬动人类进步的杠杆,穷喊社会主义,只能把信仰喊没了,喊来崩溃的经济。其实西方的文明欧洲的文明,就是这样一步步过来的。不过,西方是靠着侵略和掠夺的一种粗暴崛起,而中国却是一种温和的崛起,是漫长五千年文明韬光养晦慢出来的一种真功夫。美国三百年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靠两个词:私有,追富。肯定了私有和追富,不用开动舆论宣传机器,人们就会像鱼儿一样在规矩和秩序的大海里自由游泳,而不用扬鞭自奋蹄。逐富是动力,是人类的共性,无论何种社会制度,一旦找准这把钥匙,就会像过河的卒子一样勇往直前,政府只负责规划好棋盘,规范秩序,学会管理社会,其他一切自然迎刃而解。谁不承认私有和富裕,谁就要阻碍社会生产力,再好的社会制度也无济于事。王川、吕坤、父亲,就连一向自视清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刘天树都在逐富,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以不同的方式逐富,这有什么不好的?这时任何空而大的理论在这帮人眼前都黯然失色。发展才是硬道理,光喊口号,口诛笔伐争论,只能是越拉越远,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其实人类社会,就是由王川、吕坤这些不时犯错误或正在犯错误或犯了错误改了再干的人马不停蹄干出来写出来的,就连岳父刘天树也身不由己地裹身于这个大潮中,浮沉浮载,一路远去,他所一度沉浸的十六队大船早已沉到汪洋大海之中,谁要再去打捞,就是翻腾历史,淹得心口都疼。

王满囤不愿去翻腾那段历史,自学半夜鸡叫时,他对十六队那艘大船厌恶已极,早望其沉没。

他拿着锄头,穿着迷彩服,与父亲清早轻装上阵,来到塑料大棚。面对这片一亩多的雪白大棚,王满囤想这是农业的第二次革命,第一次革命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中国农民第一次真正成了中国土地的主人,而且是一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精打细算没一点后顾之忧的主人,他在晨光熹微中看到父亲那踏实的脚步挺直的腰杆极度放松的神态,不由得会心笑了。

朝阳像一抹红布一样,披在了温暖的大棚上,这是中国农民在自己土地上的大创造。

王川修路

金沙滩正中有一条街,据三吊眼考证是秦始皇东巡时的官道,至今街上仍有两条大车辙子,三吊眼说是始皇辇车轧过的。

这条街春天时尘土飞扬,夏天一场雨,随街哗哗乱流,街上又没有渠,房檐上的水,人家茅坑里的屎尿,常流到这街上,死猫烂狗在雨水中泛得烂稀稀的臭不可闻。有一年,十六生产队的大车就搁浅在大街上,马卧在大街上的一个坑里,起不来了,生命垂危,社员赤脚站在黄泥泥的大街上,等大力士刘天树想办法施救。那时的刘天树爱集体的牲畜胜过爱雪娇,按刘桂兰的话说不知吃什么药了,走火入魔了。刘天树看到那马卧在坑中,两眼垂泪,乞求主人施救,就心酸地想到马棚里那一匹瘸腿骡和另一匹老马,如果这匹尚还健壮的马从此一蹶不振、一命呜呼,那比十六生产队死个壮劳力还可惜。刘天树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扑通,像马一样俯下身子,撑起车辕,与马同甘苦共患难,一起匍匐在水中。马可能受到主人的鼓励,本来已山穷水尽,一筹莫展,此时仿若心血来潮,它和主人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块用,呼呼悠悠,呼呼悠悠,那马车就一缓一缓地起来了,把刘天树压了个大红脸。主仆终于彻底站了起来。从那时起刘天树舍身救马一说,在金沙滩上广为流传,被三吊眼编成快板,在县上的盲人宣传队里广泛选唱。刘天树终于完成了他在军队上留下的夙愿,做一个欧阳海式的英雄,也对得起他和刘桂兰一起翻破的那本《欧阳海之歌》。从此刘天树彻底征服了刘桂兰这位金沙滩上地地道道的本土美女。英雄娶美女,天经地义。在十六队那些大干快上的困难年月,贫下中农们只要一看刘天树扔了棉袄,准备拼了,没有一个不像老鼠一样溜丧丧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王二麻那个时代过去了,刘天树这个时代也快过去了。金沙滩上走来了王川,他实在看不下这条破街。他刚买来的一款新轿车要在这街上过,俊马配好鞍,他的轿车必须板板正正干干净净放在金沙滩宽宽洁洁的大街上,而不是这泥泥泞泞的一街老烂污上。刘天树舍身救马,马救了,第二年发大水车又掉了进去,王川不干这样的事,他准备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金沙滩的大街。刘天树算什么英雄,两筐鸡蛋就摆平了,何况那喊在口头上的英雄,就像瓦上的霜、大街上的露,太阳一晒就没了。我王川要把名字留到大街上,让世世代代走在大街上的人对我顶礼膜拜,天天行注目礼。

此时的王川,比以前更阔,产业愈做愈大,地盘愈扩愈广。羊角畔渔业公司那些破屋烂瓦,二层小楼,全被王川租来。就连王满囤和吕娜娜所住的那两间,现在也被王川全部打通了,辟作一间大会客室。会客室布置得雪洞一般,整日挂着轻薄的窗帘,在黄海的风中摆来摆去。王川每天气定神闲地坐在会客室里,就想起谭老秤爬窗偷窥吕娜娜跌下摔伤的情景。那谭老秤也太守旧了,井底之蛙,只见羊角畔碗大的天,连人家王二麻都去美容院近距离潇洒走一回,五十块钱就摆平了,多贱呀。要是谭老秤及早认识我,也许……王川陶醉英雄恋美人的美梦中,然而一想到吕娜娜从车上很狂妄地把他的手扯掉后,就突然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不恋英雄的美人,也许那吕娜娜是个案,真有不怀春的猫儿,但她喜欢我哥,我哥不喜欢她,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川点了一支烟,不再想入非非,此时他在想着的是“王川街”,一条从金沙滩扯东到西的大街,暖暖的太阳照在上面,街头镶着几个烫金大字:王川街。修那么条大街需要十几万,怎么办?王川在寻找着商机,突然手机响了,此时他正用一款新式诺基亚,是王川青岛一个哥们给的,据说也是舶来品。王川把那块大哥大投桃报李,顺手给了王二麻,王二麻不会用,就只能成为砖头,放在桌上,不让儿子摸,不让孙子动,孙子一动,他就说,那家伙会说话,当年你爷爷就是因淘气,不听大人言,玩炮弹把一只手炸掉的。孙子说,爷爷,我听人说,你不是把那只手留在上甘岭上吗?王二麻被揭了短,忽地矮了半截,不能将老脸在孙子面前丢光,又是那句口头禅,三十年的水往东流,三十年的水往西流,黄历变了,你就要翻过那页。孙子似懂非懂,就撒欢跑了出去,刚跑出去,那砖头就响了。一响就很猛,仿佛原子弹要爆炸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王二麻拿起砖头,就沿着金沙滩的大街狂奔不已,涉滩过水过坑过洼,一坎又一坎,上气不接下气,一口不拔一口,终于爬上羊角畔二楼会客室,一头挖在沙发上。一向见多识广的王川都懵了,麻老,你这是干什么?王二麻说,刚才它响了,我认为要爆炸了。王川这才回过神来说,我以为羊角畔又来了日本鬼子,别怕,起来吧,刚才这电话是我打的,找你来商量商量金沙滩那条大街。不知怎么,王川不愿与刘天树共事,愿和王二麻共事。他们英雄所见略同,决定发动党员集资兴修大街。王川外出拉赞助,王二麻负责收钱。王川说,这叫麻老发挥余热。王二麻说,已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川坐上了去济南的火车,他的司机给他提溜着四箱鳖精口服液,他要去看一个老干部,这干部知姓不知名,叫李专员。前不久,在一次政协文史会上,王川知道了这位李专员,确切知道这位李专员与王家章一样抗战时期为许世友将军偷购过军火。渔阳政协在设法与他联系,已知道他住在省委的老干部楼上,现已离休赋闲在家。

王川很快打听到了李专员的家,禀报来意。李专员终于对上号,想不到王家章还有这么一个孙子,知道王积辉在家搞大棚混得不错,儿子王满囤——王川的哥哥考上了大学并做了人民教师,就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他对王川说,我身体不好,心脏还安有起搏器,去日无多,你回去代我谢谢你爸,感谢你带来这么贵重的礼物。王川赶忙推销,鳖精口服液什么病都治,有人用了它,心脏病也渐渐好了。李专员又问,家乡有什么事情需我帮忙。王川顿了一下,摸了一下头,说,李老,我想修修金沙滩那条街,让你曾待过的地方彻底变样儿,可苦于手中没钱只好发动党员集资,我四处拉赞助。一听谈到要改变金沙滩面貌,李专员来了精神,他说,这些年我远离金沙滩,但魂牵梦萦,建国后工作没几年,进牛棚,去农场,开放不久,我就离休在家,如今又病魔缠身,实在愧对金沙滩,我的第二故乡,梦里一想到你爷爷,我就流泪不止。可别忘了你爷爷,他对革命有大功呀。

李专员言语哽咽,王川赶忙端起水来让他喝一口,李老的夫人一看不好,又给李专员拿来药吃上。李专员缓缓气再说,今天我让你奶奶送你们在招待所住上,明日把钱送给你,捐助金沙滩3万元,了却我多年一桩心愿。

王川赶忙起身抱拳相向,谢谢李老,谢谢李老,我代表爷爷,代表金沙滩的老少爷们向你磕头,说完“扑通”跪下。心诚则灵,金石为开,李老老泪纵横。夫人对王川说,李老禁不得怀旧,我扶他休息,你们走吧。

第二天王川带着3万元现金并李老的传记和简历,回到金沙滩。后来,他把传记和简历给了渔阳政协文史委,把3万元带回金沙滩修街,并一再嘱咐文史员写史时,把李老捐助3万元修街一事千万写进去。

那时到处流传的一句话是“要想富,先修路”,然而金沙滩没有能人王川,再过十年也修不起来。他东挪西借,四处奔走,巧舌如簧,该低头时则低头,凡与金沙滩沾亲带故的,他都求了,这个捐300,那个捐1000,三个月,除了村里集资的5000元外,其余全部由王川凑齐了。这是整个渔阳县用石子水泥铺起的第一条村中马路,足有500米长,十余米宽。

街修好后,王川找来匠人立一碑,一面刻“王川街”三个大字。

这下可惹火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刘天树,他跳了出来,找到王积辉说,王川那小子眼中有我没我,我是一滩之主,办这事,小小的人儿,一手遮天,连我名字也没有。王积辉依旧中庸和稀泥,那孩子原本就是南方人,与咱这北方人做事不是一个模式,他敢想敢干,说不准明天他可能造个飞机上月亮儿,我们这代早落伍了,就交给孩子干吧。王积辉知道老于世故的刘天树私心里想栽培王满囤,可满囤是公办,两层皮,一时半刻回不到金沙滩,听川儿讲,满囤已入党了。总之,我王积辉有两个儿子,不管近的远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龙了我都得济,不比你刘天树没儿子,怎么奋斗都是我们老王家的,所以我王积辉心平气和。刘天树只好说服刘桂兰去找叶淑红,叶淑红说,我没觉川儿哪点错了,川儿张弄修路,跑前跑后,人都累瘦了,金沙滩得罪不少人,咱男亲家干啥去,站干岸呀,顺风吹火谁都会。我看这事儿咱姐妹俩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还是让男亲家到鳖精厂传达室找三吊眼吧,川儿最信服他。刘桂兰说,不是最早三吊眼也反对嘛,说那是始皇的道,王川小子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叶淑红说,可不是嘛,开始王川磨破了多少嘴皮,他说话简单,开门就是山,后来也不知怎么感动了三吊眼,他还捐了十块钱呢,这事你叫天树找三吊眼吧,也许他能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怎么,街修好了,都想留名呀!

后来不知刘天树使用什么办法,通过三吊眼说通了王川,就在碑的另一面刻上了所有捐资人的姓名,人们这才知道李专员叫李运昌,排在第一位,并在最下方雕了这么几个字:1968年8月,刘天树在大街上苦战半小时从车辕下救起一匹马。毋庸讳言,这种天才的记录是金沙滩另一个天才三吊眼出的。后来细心人看出,怎么三吊眼的名字没刻上,好事者就问三吊眼,你不也捐了十块钱,捐五块钱的名字都刻上,怎么你的名字没刻上?三吊眼挤着两只流泪的眼说,武则天不有块无字碑嘛,人家那是皇帝呀,中国第一个母皇帝。

王川可不管什么帝,他在始皇的车辙上大胆修了一条街,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川就用剩下的一万元,找来吕坤、吕娜娜、王广合、小三等在县城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席上吕坤眨巴着眼说,川哥,你比我能呀,我都没这样的想法,好小子,一举多得呀!王广合也随声附和,士别三日,更待刮目相看,感谢我们的川哥,举杯。发出清脆的碰杯声,觥筹交错,夜阑方罢。吕娜娜当场献艺,手拿麦克风,给人们送来“冬天的一把火”。那天晚上,吕娜娜都喝尿裤了,她现在已是《今日渔阳》的副总编,听说马上就要调任县委宣传部了。王川半搂半抱地把吕娜娜塞上车,顺手去胯下一摸,湿漉漉的,川哥举手又闻了闻,说,不错,女人尿有味道。这时的吕坤已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瞪着两只电灯泡一样的大眼含糊其辞地说,把,把,我,女儿照顾好。王川不迭连声,吕公主,我一定孝敬,孝敬好。吕娜娜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王川当着司机的面顺便亲了她一口,又一手摸了摸那饱满的脸蛋,喷着汹涌的酒气说,咱不趁人之危.把吕记者、吕编送回报社。

第二天,吕编醒了,见满床尿个一塌糊涂,从父亲电话中得知王川把她送了回来,王川没敢对她造次,就心存感念,不出一周,王川修路造福金沙滩的事迹,就被推到省报,执笔人吕娜娜,这是吕娜娜干副总编以来,第一次亲自操刀上阵,不为别的,就为王川那一晚英雄救美。

乡里的一座冷库像丁字嘴吕坤的育苗场一样资不抵债,王广合决定调王川前去经营,王川顺手把鳖精厂交给小三管理,当然经济大权还掌握在自己手里,进出库仍是嫂子管理,他把嫂子安插在那里,就像留下一个卧底,何况大门由眼看成精的三吊眼把持。此时的三吊眼有鳖精喝着,已不再吃土了,看看那脸色也有些起死回生了。王川很放心,就忘乎所以了,大摇大摆来冷藏厂上班了。他这一举措遭到王满囤的强烈反对,他安慰哥哥,你就和爸爸看好那一亩三分地好了,教学那玩意儿,应付应付就行了。王满囤说,那么一个破厂,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已走马灯一样连换了十任厂长,你这不是引颈就辱,自投罗网,听说外面的饥荒都到了一千万。王川淡淡地说,哥,这就叫虱子多不咬人,看三国的三吊眼,不是从小就教育咱,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最安全,诸葛亮还唱空城计呢。哥,放心吧,你这个弟弟十八般武艺样样试试,怕什么?一席话,又把王满囤逗乐了,说,你还改不了小时候不打声招Ⅱ乎,就偷偷随电影队跑了的秉性。

王满囤在王川街上看到弟弟遥遥远去的身影,会心一笑,真拿他没办法。

太阳把金沙滩的一条大街照得亮堂堂的, “王川街”那几个金字熠熠闪着金光,大街上的人忙忙碌碌。

黄婉儿来信了

当邮递员把信交到王积辉的手中,真是喜从天降。黄婉儿还活着,她在韩国的釜山。满金沙滩的人奔走相告,黄婉儿还活着。

黄婉儿来信,让王积辉激动不已,让王满囤欣喜若狂。信中得知黄婉儿在釜山生活得很好,她经营的“婉儿水饺店”,已有九个分店,遍布整个釜山。黄婉儿自从与王宏道偷渡到韩国后,就在一个中餐馆里洗碗,等黄婉儿能够自立了,王宏道就告诉这位嫂子,他要出去闯荡闯荡,请嫂子珍重,后来王宏道失踪了,从此失去联系。她在信中终于鼓足勇气,非常悲情地告诉了王积辉她被王大头强暴的经过.是好人王宏道救了她。

拿着信,王积辉的手都颤抖了,这位一向逆来顺受的汉子,抄起一把铁锹,就要出门找王大头拼命。还是处事周密的叶淑红把他拉了回来,告诉他这事我们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对孩子说,等婉姐回来,咱们再共商对策。王积辉答应了她的请求。

黄婉儿来信的消息,王大头是在大队部知道的,当时如晴天霹雳,浑身忐忑不安,六神无主。实际上王大头早就有这样的预感,她黄婉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平白无故地飞了,黄婉儿肯定没死。

王大头那些年里是被运动推着走的,运动使他疯狂,运动使他目空一切,自从和黄婉儿发生那事后,他在金沙滩几乎想干哪个女人就屡屡得手。金沙滩有好多壮劳力都出海,这为王大头频繁钻空子提供了机会。那些女人被王大头干了,第二天照旧净梳头,光洗面,打扮得新崭崭的,男人回来照常应付自如,就像没发生那回事一样。这些女人都心照不宣,只是看到王大头时,躲之唯恐不及,新媳妇干脆躲到娘家里,等下次与男人同房后怀了孕,再回来,她们甚怕王大头给她们种下孽种,没法对男人交待。这些秘密都藏在女人的心窝窝儿,无法对男人诉说,甚怕事情暴露,男人甩掉他们。无疑王大头是金沙滩的害群之马,他的保护伞就是当时独步一时的王二麻,这俩家伙.一唱一和,把个金沙滩搅得乌烟瘴气,又铁板一块。王大头是王二麻豢养的一条狗,见谁咬谁,言听计从。

这些年王二麻落魄了,王大头就更惨了。这两人都不会种地,上缴猎枪后,王二麻干脆失业了。失业后,就站街头,站街头就想歪门邪道儿,求王川给亲戚买电视机,一倒腾,他就向亲戚索要个千八百的,有时到山里夹个兔子,到集上卖卖,却也是一条活路。

王大头就不行了,他也袖着手哈着腰与王二麻一起站街头,两个就针尖对麦芒儿。

王二麻说,快下地去,你也配站街头?

王大头说,现在咱们平肩膀了,当年你领导我,如今咱们在一条道上走着,你无职无权,又老了。

王二麻说,你落井下石,当年我给你多少好处?

王大头说,我帮你做了多少事,就差舔屁股眼了!

王二麻说,快下地干活,我不愿看你。

王大头说,你以为我愿见你,我求刘天树找活去,你能抹下这个老脸?我能。

先时,王大头曾爹呀肉呀在刘天树眼前哭了一通,刘桂兰好心软,就求天树给他点活干干,一条光棍儿也不容易。刘天树就让他看湾,可是他背着刘天树天天黑夜卖苇子,如今刘天树也不用他干了,成了一条丧家狗。前些日子,在王川大街上给王川擦汽车,王川塞了他十块钱,当晌就去小店买来两只鸡爪,一小瓶二锅头,蹲在王川街上,就喝上了。这时远远走来了王二麻,王二麻怒气冲冲地说,你也配在这大街上坐着,你站起来看看这碑上有你名字?

王大头站了起来,看着那碑说,有你的名字也没用,这街是王川的,刚才我摸了摸王川的新汽车,你摸过?王大头很自豪,满嘴肉光光地看看王二麻。王二麻不再理他,就抄着手径直走了,回头说,多亏你还是个党员,当年我怎么瞎眼培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王大头让鸡骨头卡着了,撅腚在王川大街上吐着,吐了一会,操一气祖宗,就躺在石碑旁边睡着了。睡梦中,他想着下回王川再回来,到他的厂子找点活干干,被三吊眼生生撵了出来,这里是无菌车间,看你脏兮兮的。王大头躺在王川大街直至太阳西斜,街影下来时,才踽踽回家了。村里给他分的二亩地,草长得比人还高,也不去管理,一上玉米种,就扯条兔腿溜了,玉米荐过苗后,就再没见王大头的影子。村民锄一会地,看看那块地,这是谁家的?王大头的。就吐口唾沫又说,那畜牲是不是饿死了?

王大头没死,还活着,但今天他听到黄婉儿也活着的消息,开始愣了一会儿,接着就拍着手,婆娑着头发,从大队部冲了出去,狂奔不已,边跑边喊,黄婉儿还活着,黄婉儿还活着。人们看到王大头两眼发直,裤子都跑掉了,坐在地上,喃喃地说,我的婉儿,多少年了,你还活着。看来,王大头这下算是彻底疯了,如果那些运动把他折腾得半疯,那么这下可让他全疯了。黄婉儿什么时候来信不好,偏在这时,这时人家王家是金沙滩的一霸呀,这时我那空军哥哥又死了,一个小小的王川就能像臭虫一样把我碾死,昨天因我在石碑旁尿了一泡尿,还叫小三臭揍了我一顿,打得我至今两根肋巴条子生疼。黄婉儿回来,我就成了王家的盘中餐、口中肉,一辈子逃不出他们的魔掌。当黄婉儿把我和他干的那些事嚷嚷出去,王川那小子不叫小三剥了我的皮,食了我的肉,拉掉我的鸡巴,还有我过去操过的一大堆女人,都来围攻。我往哪里跑呢?往海边跑吧,跑到一个岛子上,他们就抓不着我了。快跑,跑快了,他们就追不上我了,我恍惚发现身后小三抡着大棒子,穷追不舍。

王大头从地上爬起来,像一个三孙子一样哭着,跌散头发,赤着脚,风驰电掣地向南边的大海跑去,越跑越快,像一只无头苍蝇,身后仿佛日本宪兵队追来一样,浩浩乎如凌风而驾,恢恢乎如泥牛人海,雁过沙滩。光明就在眼前,出路就在大海,只要能跑在一个岛上,我就有救了。

前面就是无际无涯的一片汪洋,真怪了,一条船儿都不见。耳目遇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王大头是旱鸭子,连头也不敢回,就直接扑向大海,他认为自己是一条鱼,可以很陕游到他要去的小岛,比如竹叶岛、小青岛什么的。然而,他忘了自己是一只旱鸭子,一浪打来,他跌了一个跟头,呛了一口水,爬起来,又一浪打来,后浪推前浪,王大头立足未稳,就被大浪抽了进去。大海的胃口是巨大的,来者不拒,兼容并蓄,无论恶棍、地痞、流氓、达官、显贵、正人、君子,统统照单全收,王大头像一条鱼一样被卷进海里,转眼没了踪影。

几天后,人们在竹叶岛海岸发现了王大头的尸首,刘天树说,就不要运了,埋在那里吧。从此王大头就像一个孤鬼,成了竹叶岛永久的看海者。 王大头死了,整个金沙滩,没有一个留恋的。过了好久,才有人想起王大头借了他十元钱没有还;那一个说,奶头山干碗了,王大头再也不用去缠她了。其实自奶头山老公退休后,王大头再没敢染指,加之奶头山也确乎老了。王大头,就这么从人们的视线消失了。

王满囤知道母亲来信后,就想把那封信要来看看,父亲告诉他信中母亲谈了一些私事,不便告诉他。父亲让王满囤赶快给黄婉儿写信,告诉她害人精王大头死了,爷爷王家章、姥爷黄玉生已于前些年去世了,欢迎她来家看看,给老人扫扫墓,祭奠祭奠。

王广合在畜牧局有了招商任务,县上规定一年招不来商谈话,二年招不来商亮黄牌儿,三年招不来商就地免职。王广合让那位小女子兼任招商科科长,加大与王川的交流。四月开春,县里有个桃花节,王川准备大显身手,帮这个昔日的老朋友一把。这时的吕娜娜已担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全县的桃花节兼招商会上,大出风头,风流尽显。她穿着超短裙,高筒皮靴,露着两条腴白油滚的大腿,奔来奔去,牵线搭桥,报纸上说,这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那时最时兴的一个词儿叫华侨,王满囤的母亲黄婉儿在韩国,就是华侨。县上侨办已派几拨人前往金沙滩调查,给黄婉儿登记建档,作为全县的重点华侨加以重视。摸清地址,吕娜娜还斗胆地给黄婉儿去了一封信,结果泥牛人海,杳如黄鹤。线断了,眼尖手快的王川,立马接上。他自告奋勇找到王广合、吕娜娜,说,黄婉儿从韩国给他介绍一美国华侨,准备开发呖谷山,组建影视城。

吕娜娜受县委领导旨意,先期带领工作人员到呖谷山考察,结果一鸣惊人,原来那旸谷山真的是一块藏龙卧虎之地,那座教堂是美国牧师女儿甫爱华在金沙滩的传教之地。说那甫爱华,天天用牛奶洗浴,皮肤比牛奶还白,旸谷山上最盛时曾养过100头牛,甫爱华爱喝牛奶,爱洗牛奶浴,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建一座北方最大的影视城,岂不中西合璧,两全其美。家有凤凰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经吕娜娜那喝过鳖精口服液的大脑包装,这呖谷山成了一座神山,比日本的富土山、欧洲的阿尔卑斯山都神秘,特别那座与美国人有缘的教堂,就更加重这座山的金贵,眼看比上了庐山上赛珍珠的闺房了。那些年代,谁如能攀上美国,哪怕九曲十八弯儿攀个美国亲戚,那这家人家就身价倍增,不管他是还乡团还是大地主,都顶风香出四十里。如果有一块地方能与美国联姻,那这块地方就陡然披上了美国的华丽外衣,美国的月亮都比中国圆,你信吗,这时的金沙滩就信,因为他们的美国客人曾客居过金沙滩,小娘子挺靓丽的,叫甫爱华。要问谁见过甫爱华,那只好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旸谷山上,教堂空空悠悠,蛛网满栋,但佳人已去,空留一抹余香,缱绻婉转,阴魂不散。吕娜娜这一重大发现,如异军突起,空穴来风,引得天南海北的骚人墨客盘桓留恋旸谷山,金沙滩的第三产业——旅游业初露端倪,方兴未艾。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已不是小时王满囤给父亲送早饭的旸谷山,也不是埋葬左舵那时的旸谷山。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时机一到,王川绝不错过。

那天的桃花节,从市政府门前广场到县宾馆,铺上了猩红的地毯。王川和美国华侨身佩红色绶带,款步走在猩红的地毯上,那华侨身穿老式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颗中国心深深藏在中山服里。县里领导前呼后拥,吕娜娜翩若惊鸿,跑上跑下,那样子只剩给华侨磕头了,恨不能立马做他的情人少妇,鞍前马后未曾离开半步。王川也是趾高气扬,旁若无人,搀扶着那华侨,仿若衣锦还乡,骆驼驮着苍蝇走。最让人扫兴的是那华侨故园情深,赤子之心,听王川介绍去国几十年,不会说英语,就连中国话也说得磕磕绊绊的.听起来,就像说粤语,偶尔扔几句,由王川对县里领导做翻译,哪怕王川道听途说,偷梁换柱,县里的领导也屁颠屁颠,点头如捣蒜,唯恐怠慢客人,马虎大意。有时即便王川即兴发挥,胡诌八扯,那些家伙也唯唯诺诺,唯恐挂一漏万。华侨言词本就金贵,王川就更言词节省,惜墨如金,常常冷场,多亏吕娜娜露着两条腴白的秀腿,才偶尔激起看客的些许欲望。于是乎只好猛敲锣急打鼓,铿锵有力,喧宾夺主的秧歌使出了看家本事。台上华侨正襟危坐,台下华侨步履维艰,可见再发达的美国也掩饰不住华侨的颓唐老境,王川对县里领导说,这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县里领导不住点头连声。华侨戴着墨镜,下面再怎么舞,再怎么吹打,看那样子都像瞎子和聋子,充耳不闻,熟视无睹。县领导给华侨授予荣誉市民,老华侨这才站起来向领导和众人鞠躬。看那背弯得,在美国恐怕也是寄人篱下。市民寻思,这老华侨去国已久,今日归乡,恐怕被欧风美雨灌得颇难适应家乡的热情。

酒桌上,华侨说一句,王川解释一句。这才知道华侨年轻时,在甫爱华的教堂当厨子兼做甫小姐的家庭教师,解放前夕,他和牧师一家在青岛坐上油轮去了美国。如今牧师早已归西,甫小姐也风烛残年,加之又有糖尿病冠心病,思念第二故乡心切.也实难成行,只有老朽形影相吊前来寻根问祖。县里领导这才释然,唯吕娜娜看出破绽,她觉着这华侨言语诡秘,不时夹杂一些金沙滩的方言土语,就那老迈之躯,尽管有眼镜遮着,也仿佛似曾相见,在哪儿见过?吕娜娜纳闷。这眼神被王川及早捕捉,王川和华侨一同站起来,王川说,老先生出去这么多年,第一次来故乡就带来惊喜,他准备与我合作投资八个亿开发旸谷山影视城,目前项目的前期准备工作正由畜牧局的王广合局长筹办。一听王川在桌前给自己进言,在另一张桌上的王广合马上捷足先登,前来向领导敬酒,这是一个多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呀,王川真够哥们。这小子胸有丘壑,讳莫如深,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强他哥哥十倍。

王川的一席话,人们纷纷将眼光聚焦到王广合身上。仿佛此时的王川和老华侨都不在话下,你不知道当时拉个项目多难呀,一听这么大的项目,谁不对王广合陡生敬意,就连那些嫉妒王广合飞黄腾达没几年就干上局长的一些怀才不遇、明珠投暗的头头,此时也不得不对王广合投来惊叹一瞥,甘拜下风。王广合在县上领导的鼓励声中,频频举杯,受宠若惊,喝得一塌糊涂,不知东南西北,竟然倒在桌上。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也彻底解了王川的围,因为此时的吕娜娜正在手托香腮,凝神静思,这华侨何去何从,何许人也,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燕归来,无可奈何花落去。王川与三吊眼一番淋漓尽致的表演,简直比当年王满囤学鸡叫都传神,都出彩,出神入化。在渔阳宾馆三天静养,让三吊眼干瘦的脸上都生了肉。晚上又有美女按摩,药水泡足,三吊眼今生焉有这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享受。他那双千年不洗的老脚,被美女跪着洗下差不多三斤灰、二斤泥,长长的长满污垢的指甲,被美女们灵巧的手指生生剪去了。那些美女进进出出,娇滴滴,滴滴娇,未曾开口三分笑,粉面含春眼带情,千万莫忘了此时的三吊眼是华侨呀。伺候好他,说不上一时来情,带着美女漂洋过海呢。吕娜娜在饭桌上,就是看到了三吊眼那两双满是污垢的干枯手指,和听到了土里土气的金沙滩的土话,才对这位华侨产生了怀疑。但她不敢吱声儿,多年在官场和情场上的应酬,让她深深知道有时错的也是对的,假的也是真的,不能较真,谁较真谁倒霉。有时看出破绽和漏洞,也是大洞不补,小洞二尺五,任其蔓延,决堤再说。为政之道,在于一层窗户纸,捅了那层窗户纸,就像皇帝新装,丹麦安徒生真有水平呀。吕娜娜涉猎欧洲文学很多,有时想来,当那么一位皇帝也挺好的,至于做那样的观众呢,比皇帝都恣,起码能饱览皇帝的隐私甚至看到他屁股上那颗黑痣。

人还没到,雪娇就叫起了“妈妈”,叶淑红的心更加沉重了,说: “她是她的,我是我的,我来金沙滩也有一把年头了,金沙滩的水蒸的馒头好吃呀!”

难为叶淑红,在南方,她不会蒸馒头,只会蒸大米。蒸馒头是跟着雪娇妈学的。如今她说话走路,一举一动都是一个北方媳妇,刚来时说话,她还混杂着一些南方的方言土语,后来看人家听不懂又笑话,就彻底改掉了。开始她吃馒头,胃酸多,后来就吃什么都行了。千条道儿走成河,多年的媳妇养成婆。她的北方话搀上南方的柔媚,让人听来婉转动听,耳目一新。

王川招商

王广合调到县农牧局任局长,顺手把一饭店跟了他多年的服务员调到局里担任政工科长,把一个欠债累累的冷藏厂抛给王川。王川是精明人,这次为把王广合抬到局长的位上,王川是千方百计尽其所能,不遗余力,光对虾就用小大头拉出两汽车,到县里为王广合跑关系。可以说,任何成功的局长后面,都站着一位默默无闻甘为人梯的企业家。摆平关系,顺杆往上爬,得需要资金,需要东西,而无偿提供这些资金和东西的就是背后的财团。自从王川把青岛的白俄女人介绍给王广合后,他们的关系进一步铁了,通过王广合的斡旋,王满囤顺利干上羊角畔初级中学的教导主任,接替吕娜娜这个空了多年的位置。王广合觊觎吕娜娜已久,但就连吕娜娜那两只白手,王广合从来都未曾染指。王川偶尔萍水相逢,还可摸几下,不过王川不喜欢吕娜娜那灯草棍一样的干手指,他喜欢九表妹那有着肉窝窝意大利香肠一般的手指,每每看到淋漓尽致的两只小胖手,王川就本能地逗起肉欲和食欲,浮想联翩。吕坤啊吕坤,有这么一个肉窝窝抱在怀里,你吕坤风流倜傥的一生够本了。王广合对吕娜娜恨之入骨,恨屋及乌,他也恨吕坤。当时,吕坤也想兼并冷藏厂,是王广合横加阻拦,将冷藏厂拱手让给王川经营。

几年的摸爬滚打,王川因历练变得老练,从前都是为自己经营,何乐而不为?今天不一样了,他是拿着老百姓的血汗慷国家之慨,刚来的书记,比王广合都甚,一上来就让他准备4个头的海捕虾4箱、6个头的鲍鱼8箱、50斤海蜇皮、300斤海米、4斤海参,说是准备去济南活动贷款。后来,这位书记的贷款不知活动到哪去了,老朋友王广合反活动来10万元,王川感激涕零,顺口诌了一句,知我者广合也,他经常听三吊眼这么说。

王川冷藏厂的几个库眼空空如也,如今海水捕捞濒临绝境,对虾养殖遭遇十年未遇的红眼病,浮头的甚多,虾农看着一池池小虾浮在水面,到手的钱付诸东流,回天无术,有的竟寻了短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川那500吨的冷藏厂存货连50吨不到。无奈,他只好下江南到舟山搞刀鱼了。他去银行贷了20万,和王广合活动的10万加起来共30万,一并拿着,带上司机、业务员,就去了舟山。那时的舟山与北方最大的区别,就是所有的冷藏厂都是挂羊头卖狗肉,表面看牌子很大,其实都是假公济私,全是个人的买卖。经在舟山的金沙滩老乡引见,王川找到当地最大的一家冷藏厂,这冷藏厂专营舟山刀鱼。然而与王川的冷藏厂一样,库位空空,虚有其表,老板说,你们可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给你们寻货,不过得提前付钱,酒桌上王川与精明的南方商人一拍即合,南方商人拿着30万元,一去不归;他们在那里整整等了两个月,天天吃大米,人都累垮了,也没看见南方商人半个影子。后来才知道,这冷藏厂也不是他的,他是租借的,与王川当年贩鱼一样,是转手倒卖的二道贩子。无奈,王川只好返回金沙滩,这位以前天天骗别人的人,今天也终于被骗了。“骗”的确是一门精湛的艺术,人类的智慧自进入春秋战国时期,就出现了方士巫术,方士徐福第一次大胆骗了精明盖世的始皇。人类在早期只会偷不会骗。如今第一世界骗第二世界,第二世界骗第三世界,美国人先是骗欧洲人,后又骗日本人,再骗中国人。全世界都在给美国打工,打工也不开钱,只打白条儿,就像当年王广合向农民打白条,现在的书记向他王川打白条一样。精明的南方商人,今天也给他开了一张空头支票(借条),支票实想来和那些白条一样,如出一辙,都是画饼充饥,骗人的鬼把戏。后来,王川离开冷藏厂多年,那笔款通过三帮律师十去舟山才追回6万,通盘考虑,王川是实实在在给银行打了白条,银行又美其名日给国家打了白条。究其实,到最后亏了谁?亏父亲母亲这部分人,他们把弄大棚攒的钱一分一厘存进银行,得那么丁点利息,认为沾了国家大光,喜得整天笑嘻嘻的心花怒放,可王广合一个白条.就是半车虾,值多少个大棚呀?

王川就像良心发现,但上了贼船,刹不住车呀。不管给谁打白条,只要有钱就行,没钱寸步难行,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想现在于啥不需要钱?嫖女人需要钱,送礼需要钱,抽烟需要钱,王川现在抽的是将军,可人家王广合已抽云烟了,据说县委书记抽的是大中华,一级比一级高。我王川吃的苦遭的罪,比他们哪一个少,有时做三孙子,有时当叫花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唱完黑脸唱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迎来又送往、出出进进,容易码?再不抽点、嫖点、吃点,那这辈子,两眼一闭忙到熄灯,不太窝囊了。一没有钱,王川的两眼就发出攫取的光,可钱一到手,打几张白条子,就又变成一个穷光蛋,只好再去贷。有一次,他就将一块名表押给了一个商人,可第二天和另一帮南方商人喝酒时,蓦地露出光秃秃的手脖,不言而喻就矮人三分。所以,王川一弄到钱,就赶快托人买一款瑞士名表戴上。他好虚荣慕虚荣,他觉着虚荣可以当饭吃、当觉睡,躺在虚荣的温床上,你可青春不老,韶华永在,激流不退,漩涡里逆转,风风火火闯九州,皮里春秋,影里情郎,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你要问王川,有几个情人才算多,挣多少钱才算够,王川一定像“愚公移山”一样,无穷尽也。过去,他穷怕了,奶头山给他三分钱,都视如珍宝。尤其现在更不能穷,穷也不能说穷,人敬有的,狗咬丑的。美国日本要是不富,谁去敬它,韩国要不富,黄婉儿妈妈也不会偷渡。纵览全世界,一戴上富的光环,就可骗而有术,骗而有理,被骗者心甘情愿,行骗者信誓旦旦。骗过之后,言谓双赢。王川这套

“骗”说,肯定难登大雅之堂,一登大雅之堂就洞若观火、烛照千秋,让多少人原形毕露,汗流浃背,换言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南方归来,王川深思熟虑之后,觉着骗术不够,骗技不精,有待进一步挖掘,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从头做。于是他找到了深居简出的三吊眼。三吊眼告诉王川,小三不是个好东西,一天你嫂子上茅厕,那家伙就扒墙偷窥,迅雷不及掩耳,你嫂子提裤出去,他也溜之大吉,神不知鬼不觉。王川很淡定地说,我早知那小子不是好东西。当年我在他家里睡在西间炕上,他的三个姐姐睡小里间,夏天热呀,挂着蚊帐,一俟三个姐姐睡着了,他就过去偷窥一会,有时还上去摸摸。如有月光的晚上,那三个姐妹从河里洗澡回来,就那么精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像三只雪白的羊羔,小三就当着羊羔在地下手淫起来,自我陶醉不已。有时,还把他姐姐身上那点神秘有声有色添油加醋地给我描一番,弄得我半夜半宿睡不着,情窦初开。我知道那小子有这毛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三国上的计谋,你说呀,三叔?三吊眼见王川大人不计小人之过,也不再说什么,只说,男人嘛,风月场上那点事算什么!王川与三吊眼一番密谋,就有了下面这场戏。

一听有了黄婉儿的消息,表面强作欢颜的叶淑红,心里就像火山一样翻滚,波涛汹涌。她这不是横插杠子,夺了黄婉儿的丈夫,如果婉儿回来要咋办?这些年,她和王积辉夫唱妇随,把王满囤从大学生培养成了公办教师,王川也有了大出息,刚想过上几天好日子,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黄婉儿。来王家之前,表面风平浪静的王积辉,让王二麻、王大头等人压迫得几近崩溃,他曾偷偷告诉叶淑红,好多次都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要不是留下王满囤那块根,他早走上绝路了。

王积辉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在过去的金沙滩,他是大步不敢拿,二步不敢迈,运动一来,王二麻、王大头必拿他是问,他唯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他若死了,儿子成了孤儿,三个老人需要照顾,是上有负于天,下愧怍于地。父母在,不远游,王积辉是典型的孝子。每次去山洞探望父亲,他都把苦深深埋人心中,不在脸上留下一丝一毫。为了顾全大局,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有时像韩信一样甘愿忍受胯下之辱。他想到一旦破釜沉舟,必将玉石俱焚。荒寒年月,他和王满囤一心一意维系着这个家,开始他还期盼着黄婉儿有一天能回来,‘后来这种期盼渐渐就像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一样,在天空越来越淡,直至趋之若无。黄婉儿也像天边的一缕晚霞,渐渐在地平线消失了。他们的幽会只能在梦中,后来梦也没有了,变成三个老人,和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在他心中,黄婉儿肯定凶多吉少,那么好的一个人没有了,已成定局。

当年淑红走入他的视线,开始他连想也不敢想,他上有老下有小,作为一个南方娘们,能处理好这层关系?可是后来当这个女人走人他的生活,让他眼前顷刻为之一亮。对王满囤视同己出,对老人视同亲生父母,处理邻里关系,左右逢源,又勤快又护家,拿着他百依百顺,从没有红个脸儿的时候,又篱笆扎得牢,连个苍蝇蚊子也放不进来。叶淑红的到来,彻底弥补没有黄婉儿的损失,让他愈来愈感到叶淑红就是黄婉儿,走了一个黄婉儿,又来了一个黄婉儿,我王积辉半世得福呀。他们举案齐眉,琴瑟相和,没恩爱够,黄婉儿凭空出现,这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难为那么一个和婉的女人,她在异乡还好吗?看信上混得不错,是不报喜不报忧,是不是已成了家?

管成不成家,叶淑红不这样想,黄婉儿去韩国,就像当时的她来金沙滩,都是举目无亲,孤家寡人呀。但是金沙滩把她留住,积辉对她的爱,让她培养出这么两个争气的孩子。如黄婉儿回来要积辉,我叶淑红打起包袱卷儿与王川就走道,我与黄婉儿都是苦命人,绝不能和这么好的人论短长。刚来金沙滩也差点险遭婉儿一样的不测,险遭王大头强奸,是大个子王庆丰救她母子于水火。金沙滩除有王大头那样的坏人外,好人也真多呀!王积辉、刘桂兰、刘天树,一个又一个,金沙滩真是块好地方。离了王家,我与川儿也不离开金沙滩,一定在这里给他选个媳妇。

叶淑红在大棚干一气活,直直腰,眼前就出现黄婉儿。听王庆丰活着的时候讲,黄婉儿是他年轻时的偶像,金沙滩多少年也没出那么一个美人儿。叶淑红看看满囤不在,就故意试探王积辉: “黄婉儿这多年没回来,你想她不?”

王积辉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开始好想,后来又当爹又当妈,开门就是油盐酱醋茶,恨她还不够,她跑哪去了?等久了就不想了。

叶淑红拿眼勾着他: “人家都说头醋萝卜二醋蒜,一千不如在先,听说你那婉儿百里挑一。”

王积辉说: “你千里迢迢,来我们金沙滩,是千里万里挑一呀?”

叶淑红又抛砖引玉: “这会婉儿回来找你,你去吧。’

王积辉说: “哪能呢,还有你呢?”

叶淑红说: “我带着川儿离开。”

王积辉可不是个利令智昏胸无点墨的人: “咱们都有了孙子,还说这些,生出不嫌地面苦,要那样我早自杀了,还等你,等黄婉儿,她在韩国做她的韩国奶奶吧,她过不下去——”

眼精手快的叶淑红急忙赶话: “混不下去,回来咱们就养着她,一起抱孙子。”

叶淑红终于从王积辉那满是沧桑的脸上探出个实底,心里踏实多了。

王满囤把给母亲的信寄出去后,就一直惦念着母亲来的那封信。这一天趁父母进大棚干活,他回家拿东西时,终在父母的炕席下翻到那封信,那封信被父亲的泪水打湿。他王满囤仅看了两眼,就泪如雨下,仿佛母亲玉体惨遭王大头荼毒的惨象,就在眼前,他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然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已经死了,这是一桩无头案。这段屈辱的历史,就要像铁锚沉到海底,永远无法提起。信的末尾,千叮咛万嘱咐父亲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他,就将这事永远埋在父亲心中,石沉大海。王满囤拿着那封信,手都颤抖了,颤抖得哭不出声来,眼泪和苦水一齐咽进肚里。现在他已是有家庭的过来人,母亲的苦衷让他深为谅解,那是一个完美女人的贞操呀,我的母亲多么冰清玉洁呀,小时候见母亲身上沾点灰都赶快扑打掉,母亲每次给他喂乳,都先把他的小黑手洗洗,这是奶奶告诉他的,母亲干净到几近洁癖。那么干净的一个母亲,现在还在异国他乡活着,该要忍受多么沉重的煎熬呀,她是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才把这一屈辱告诉父亲的。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在韩国生活这么些年,今天又怎么忍无可忍写来这么一封信,让王满囤百思不得其解。想之又想,就一个理由,便是想我们,想父亲了。无怪父亲先让我告诉王大头死了,我等着母亲的到来,也许时间能治愈母亲多年不愈的心灵创伤。

那一夜,王满囤搂着刘雪娇哭了,世界上哪个孩子不爱母亲,纵然千年万年,千里万里,纵然做了父亲也是一个孩子呀。母亲就是家,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这时王满囤的儿子醒了,妻子一个大白胖乳直接塞给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叶淑红心事重重,她天天都在蒸饽饽,蒸了桃子,蒸盛鸡,蒸了盛鸡,蒸元宝。王满囤和刘雪娇每每吃着母亲的拿手面艺,就问: “妈,你怎么天天蒸饽饽,蒸那么一些都搁在那里,不坏了?”

叶淑红叹了一口气说: “囤儿,你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多少年她没有吃上家乡的饽饽了,我蒸几锅等她。”

媳妇也说: “妈呀,我妈开饭店,人家什么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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